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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04 0
手机震动的时候,我正蹲在仓库里点货。
满手都是灰。
我用手背蹭开屏幕,是老何的电话。
“疯子!猜猜我在哪儿?”
电话那头的声音像是裹着一阵风,又像是含着一口滚烫的二锅头,熟悉得让我一瞬间有点恍惚。
我笑了。
“你个老东西,还能在哪儿,不是在你们那破修理厂,就是在去修理厂的路上。”
“错!”老何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子压不住的兴奋,“老子到你地盘了!带着兄弟们!”
我的心,咯噔一下。
“多少人?”
“不多不多,就咱们一个班的,十一个!”
十一。
这个数字在我脑子里炸开,像是一颗手榴弹。
我几乎能立刻想象出那十一个糙汉子挤在我那不到九十平米的两居室里,会是怎样一副壮观的场面。
“疯子?疯子?信号不好?”
“没,好着呢。”我清了清嗓子,把那点因为震惊而涌上来的慌乱压下去,“到哪儿了?我去接你们。”
“不用!我们打车呢,直接去你家小区门口,你老婆电话给我一个,让她给开个门,我们先把东西放下。”
我报了串数字,挂了电话,蹲在原地,半天没动。
手里的记货本被我捏得变了形。
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我给老婆陈婧拨了过去。
“喂,老公,点完货了?”陈婧的声音总是那么柔,像我们家阳台上那盆文竹。
“婧婧,跟你说个事儿,你先别急。”
“嗯,你说。”
“我战友来了,十一个,现在应该快到小区门口了,你……”
“十一个?”
陈婧的声音瞬间就不是文竹了,变成了仙人掌。
“对,都是一个班的兄弟,好多年没见了。”我赶紧补充,试图软化那个数字带来的冲击力。
电话那头沉默了。
长达十几秒的沉默。
我知道,她在算。
算家里的拖鞋够不够,算那张小小的餐桌能不能坐下,算今晚的菜要买多少,算这十一个人要住几天。
陈婧是会计,她对数字的敏感,已经深入骨髓。
“知道了。”她最后说,“我先让他们上来,你赶紧回来。”
声音里,已经没了温度。
我心里叹了口气。
我知道,这事儿,不好办了。
我火急火燎地关了仓库门,骑上我那辆吱呀作响的二手电瓶车,往家的方向猛蹬。
风刮在脸上,有点疼。
脑子里却全是老何他们那一张张黑红的脸。
我们那个班,在边境线上待了五年。
那是什么样的五年?
是冬天能把尿冻成冰柱的五年,是夏天蚊子能把人抬走的五年,是巡逻路上喝一口泥水都觉得甘甜的五年。
是老何为了给我挡一块滚石,小腿迎面骨现在还嵌着钢板的五年。
是小马在沼泽地里拉了我一把,自己半个身子陷进去差点没命的五年。
是大家分一个馒头,你一口我一口,谁都不会多啃一分的五年。
这种感情,陈婧不懂。
她没经历过,她不会懂。
她只知道,我们现在很难。
我的小五金店,开了两年,疫情闹了两年,除去房租水电人工,每个月能进到我们自己口袋里的钱,不到一万。
陈婧在一家小公司当会计,一个月五千。
我们俩,要还三千五的房贷,要给两边的老人生活费,还要攒钱,为了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到来的孩子。
每一分钱,都得掰成两半花。
所以,当十一个壮汉的到来,意味着一笔无法预估的巨大开销时,她的反应,我完全理解。
可理解,不代表我能接受。
电瓶车冲进小区,我几乎是跑着上的楼。
刚到家门口,门虚掩着,里面已经传来了震天的喧闹声。
“疯子这小子混得可以啊!城里买房了!”
“嫂子可真漂亮!比照片上好看多了!”
“哎哎哎,别乱动,那是嫂子的化妆品,碰坏了你赔不起!”
我推开门。
客厅里,沙发上,地板上,歪七竖八地坐满了人。
空气里混杂着汗味、烟味,还有他们身上那股子长途跋涉后的尘土味。
我那个一向整洁得一尘不染的家,此刻像个被洗劫过的火车站候车室。
陈婧穿着围裙,站在厨房门口,手里端着一盘刚洗好的水果,脸上的表情,是一种努力维持的客气和一丝掩饰不住的僵硬。
“疯子回来了!”
老何第一个看到我,吼了一嗓子。
整个客厅瞬间炸了。
他们冲过来,捶我的胸,擂我的背,把我围在中间,一张张笑脸,熟悉又陌生。
“你小子,可算见着了!”
“瘦了啊,城里生活不养人?”
“是不是嫂子管得严,零花钱都不给?”
我笑着,骂着,捶回去,眼眶有点热。
“都他妈给我滚,挤死了!”
陈婧把水果盘放在茶几上,轻声说:“你们先聊,我去买菜,晚上给你们做点好吃的。”
“嫂子辛苦了!”
“嫂子你别走啊,跟我们聊聊疯子以前的糗事!”
陈婧只是对我点了点头,那眼神里有话,但我现在顾不上。
她拿起门口的购物袋,出门了。
门关上的那一刻,客厅里的喧闹,似乎都安静了一瞬。
我心里那根弦,又绷紧了。
“来来来,都别站着,坐。”我招呼着,“家里小,挤挤。”
“小什么小,比咱们那时候的宿舍大多了!”老何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整个沙发都陷下去一块,“那时候十几个人睡大通铺,不也过来了?”
“就是!”旁边一个外号叫“猴子”的战友说,“有嫂子在,这才是家啊!”
我给他们倒水,散烟。
带来的行李堆在墙角,几个巨大的编织袋,鼓鼓囊囊的。
“都带了些什么玩意儿,跟逃难似的。”我开玩笑。
“土特产!给嫂子带的!”老何拍着一个袋子,“山里的蘑菇,野生的,还有我们自己家养的鸡,都宰好了!”
我心里一暖。
这帮家伙,还是老样子。
有什么好的,都想着你。
晚上,陈婧做了一大桌子菜。
她把家里的折叠桌都拿了出来,两张桌子拼在一起,才勉强坐下。
老何他们带来的土鸡炖了汤,鲜得不行。
大家推杯换盏,说着以前的浑话,笑着,闹着。
气氛很好。
陈婧坐在我旁边,不停地给大家夹菜,添饭,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
但我知道,她在装。
她的筷子,几乎没怎么动过自己的碗。
她只是在履行一个妻子,一个主妇的职责。
酒过三巡,老何的脸喝得通红。
他搂着我的肩膀,大着舌头说:“疯子,哥哥知道你现在不容易……但是,咱们兄弟这么多年没见了,这次来,你可得陪我们好好玩几天!”
“那必须的!”我拍着胸脯,“你们想玩什么,想吃什么,都包在我身上!”
“好!”
所有人都在叫好。
只有陈婧,低着头,默默地扒着碗里那几口已经冷掉的米饭。
我看见了。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第一天晚上,他们就在客厅打地铺。
我把家里所有的被子、褥子都拿了出来,还是不够。
最后,连我和陈婧的备用被都贡献了出去。
半夜,我听见客厅里呼噜声此起彼伏,像一首交响乐。
身边的陈婧翻了个身,我知道,她也没睡着。
“吵吗?”我轻声问。
“没有。”她回答得很快。
又是一阵沉默。
“他们……要待几天?”她终于还是问了。
“不知道,估计……三四天吧。”
“嗯。”
一个“嗯”字,再无下文。
我能感觉到她背对着我,身体绷得像一张弓。
第二天,灾难正式开始。
老何说,来了城里,总得吃顿好的,不能总让嫂子辛苦。
“走,疯子,带我们去你们这儿最牛的馆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们这个三线小城,最牛的馆子,人均消费至少三百。
十一个人,加上我,十二个。
这一顿饭,奔着四千就去了。
我一个月的利润。
“去什么馆子,家里吃得挺好。”我打着哈哈。
“那不行!”老何把眼一瞪,“第一次上门,哪能天天在家里吃?传出去,说我们这帮兄弟不懂事!让你在嫂子面前难做人!”
他这话,说得我没法反驳。
甚至,有点戳我的心窝子。
我看了看陈婧,她正在阳台收衣服,没参与我们的对话。
“走!”我一咬牙,“听你们的!”
中午,我们去了那家全市闻名的“江鲜楼”。
包厢金碧辉煌,菜单像一本精装书。
老何拿过菜单,大手一挥:“把你们这儿的特色菜,硬菜,都给老子上!什么贵上什么!”
服务员笑得像朵花。
我的心在滴血。
刀鱼,河豚,松鼠鳜鱼……
一瓶五粮液,一千二。
老何他们眼睛都不眨一下。
“疯子,来,满上!”
“兄弟们,为了我们的重逢,干了!”
我端着酒杯,笑得比哭还难看。
一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
我去结账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先生,您好,一共是七千八百六十块。”
我掏出手机,点开支付界面,那个数字,像一把锥子,扎着我的眼睛。
我仅有的那点存款,是我准备用来给店铺进下一批货的。
付完款,手机收到一条银行短信。
可用余额,四位数。
回到包厢,他们还在划拳,喝酒,面红耳赤。
没人问我花了多少钱。
在他们看来,兄弟之间,谈钱,俗。
可他们不知道,这些“俗物”,是我和陈婧一点一点,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晚上回到家,陈婧一句话没说。
她只是默默地收拾着杯盘狼藉的客厅,把他们脱下来的臭袜子,丢进洗衣机。
我走过去,想帮她。
“别动。”她说,“你陪他们吧。”
语气冷得像冰。
我站在她身后,手足无措。
“婧婧,他们……就是这个性子,没坏心。”
“我知道。”她转过身,看着我,眼睛里没有波澜,“我只是想知道,我们下个月的房贷,用什么还?”
我哑口无言。
“店铺的租金,下周就该交了,你准备好了吗?”
我还是说不出话。
“还有,我爸的心脏病药,也不能断。”
她每说一句,我的头就低一分。
最后,她叹了口气,绕过我,走进了卧室。
“你今天也睡客厅吧,我闻不了你身上的酒味。”
门,在我面前关上了。
那一晚,我跟他们一起,睡在客厅冰冷的地板上。
听着他们的呼噜声,我第一次觉得,那么刺耳。
第三天,他们说,想去逛逛。
“听说你们这有个新开的购物中心,挺大的,带我们去开开眼。”
我能说什么?
我只能硬着头皮,租了一辆商务车,拉着他们去了。
灾难,在购物中心升级了。
他们就像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对什么都好奇。
“哟,这衣服不错,疯子,你觉得嫂子穿好不好看?”
老何指着一件标价四位数的大衣。
“好看,好看。”我敷衍着。
“服务员,包起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把我的手机拿了过去。
“来,疯子,付钱!就当咱们兄弟几个,给嫂子赔罪了,这两天辛苦她了。”
我看着他,他一脸的理所当然。
其他几个人也在起哄。
“对对对,给嫂子的礼物!”
“疯子,你可不能替嫂子拒绝啊!”
我被架在了那里。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如果说不买,那我成什么了?
我成了那个舍不得给老婆买件衣服的小气鬼。
也成了那个不领兄弟情的混蛋。
我扫了码。
四千八。
我卡里最后的流动资金,没了。
接下来,他们又给自己买了烟,买了酒,买了些乱七八糟的纪念品。
每一次,都是老何带头起哄,然后把我的手机递过去。
“疯子,付钱!”
这句话,像一道魔咒。
我像个提线木偶,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支付的动作。
我的心,已经麻木了。
我甚至开始产生一种荒谬的快感。
花吧,花吧。
反正已经这样了。
大不了一起死。
一天下来,又是两万多。
加上昨天吃饭的钱,已经三万了。
三天,三万。
我不敢想象陈婧知道这个数字后,会是什么反应。
晚上,我们没在外面吃。
因为我已经没钱了。
我骗他们说,吃腻了外面的,还是嫂子做的菜香。
他们信了。
回到家,陈婧已经做好了饭。
依旧很丰盛。
只是,她连装都懒得装了。
她把菜端上桌,就解了围裙,对我说了句:“我今天不舒服,你们吃吧,我回房休息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尴尬了起来。
“嫂子……这是怎么了?”猴子小声问。
“没事,女人嘛,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我强笑着,给大家倒酒。
老何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
他端起酒杯,说:“来,兄弟们,我们自己喝。”
那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喧闹声小了很多。
每个人心里,似乎都压着事。
晚上,卧室的门,是反锁的。
我试着拧了一下,纹丝不动。
我靠在门上,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拿出手机,点开那几个借贷APP。
额度,红得刺眼。
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关掉了。
我不能走那一步。
第四天,是爆发的一天。
早上,我被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吵醒。
是老何和猴子他们。
“我说你们差不多得了!真当疯子是开银行的?”
“怎么说话呢!兄弟好不容易聚一次,花点钱怎么了?”
“花点钱?你看看这两天花了多少了!你没看见嫂子的脸色吗?”
“一个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疯子都不心疼,你心疼什么?”
“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这副德行!打着兄弟的名义,在这儿吃大户!”
“你他妈说谁吃大户!”
“说你呢!”
客厅里,眼看就要打起来。
我冲出去,吼了一嗓子:“都他妈给我住嘴!”
所有人都安静了。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开了。
陈婧穿着睡衣,站在门口。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手里拿着她的手机,屏幕亮着。
她一步一步,走到客厅中央。
“行了,你们不用吵了。”
她的声音,异常平静。
平静得让我害怕。
她把手机举到我面前。
屏幕上,是一个备忘录。
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账。
“第一天,晚餐,菜市场买菜,二百三十五块。”
“第二天,午餐,江鲜楼,七千八百六十块。晚餐,买菜,一百八十二块。”
“第三天,租车,八百块。购物中心,嫂子的大衣,四千八。烟酒,三千二百。零食饮料,五百六。晚餐,买菜,一百五十块。”
“第四天,也就是今天早上,你们在楼下超市买的早餐和烟,三百二十块。”
她一条一条地念着。
每念一条,我的心就沉一分。
老何他们的脸上,也渐渐没了血色。
“我算了一下,不算今天,从你们来,到今天早上,一共是,一万七千九百零七块。”
她顿了顿,抬头看着我。
“李峰,我没算错吧?”
我无言以对。
“这还只是我记下来的。你们私下里打车,或者买点别的小东西,我没看见的,还没算。”
“现在,我想问问你们。”
她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你们是打算,把我们家吃垮了再走吗?”
这句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每个人的脸上。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老何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他站起来,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嫂子,你……”猴子想解释。
“你闭嘴!”陈婧突然爆发了,她指着猴子,“你有什么资格说话?吃我的,用我的,还想打我老公的兄弟?”
她又转向我,眼泪终于决堤。
“李峰!你看看!你看看你这帮好兄弟!”
“他们把你当什么了?当冤大头!当提款机!”
“我们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你开店多难你不知道吗?我为了省几十块钱的菜钱,要跑三个菜市场比价,你知不知道!”
“你倒好,大手一挥,几千几万就出去了!你心不疼吗?”
“这日子还过不过了?不过了我们就离!”
“离”字一出口,我浑身一震。
“陈婧!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她冷笑,“我今天就把话放这儿!让他们走!现在!立刻!马上!他们不走,我走!”
她说完,转身就回了卧室,“砰”的一声,摔上了门。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只剩下我,和十一个呆若木鸡的,所谓的“兄弟”。
空气,凝固了。
尴尬,羞耻,愤怒,无力……所有的情绪,都混杂在一起,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看着老何。
他低着头,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他那只受过伤的腿,在微微地颤抖。
“疯子……”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对不住了。”
说完,他转身,走向墙角的编织袋。
“兄弟们,收拾东西,我们走。”
没人说话。
所有人都默默地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
那种沉默,比任何争吵都更让人难受。
我站在客厅中央,像一个傻子。
我想说点什么。
我想说,陈婧不是那个意思。
我想说,你们别走。
可我什么都说不出口。
因为陈婧说的,每一句,都是事实。
是我,打肿脸充胖子。
是我,为了那点可怜的虚荣和所谓的“兄弟情”,把我最亲的人,伤得体无完肤。
不到十分钟,他们就把东西都收拾好了。
客厅,又恢复了空旷。
只是空气里,多了一丝狼狈的味道。
他们走到门口,换上鞋。
老何最后一个。
他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
“疯子,好好跟嫂子过日子。她是个好女人。”
“是我们……不懂事。”
我看着他,这个在枪林弹雨里都未曾低头的男人,此刻眼圈是红的。
我的心,疼得像是要裂开。
他们走了。
没有回头。
我听着他们下楼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越来越远,直到消失。
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把空气中的灰尘,照得一清二楚。
我突然觉得好冷。
卧室的门,还紧紧关着。
我走过去,抬起手,想敲门,却又放下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道歉?
解释?
好像都很多余。
我在门口站了很久,最后,颓然地坐在了沙发上。
沙发上,还残留着他们的体温。
茶几上,还有没喝完的矿泉水瓶。
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梦。
不知道过了多久,卧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陈婧走了出来。
她换了一身衣服,眼睛还是肿的,但脸上已经没了那种歇斯底里的愤怒。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
她没看我。
她拿起扫帚和簸箕,开始打扫客厅。
她把他们睡过的地铺,一块一块卷起来。
把茶几上的烟头,一个个捡起来。
她干得很仔细,很慢,仿佛要把这几天所有的不快,都随着这些垃圾,一起扫掉。
我看着她的背影,瘦削,却又倔强。
心里五味杂陈。
“婧婧……”我终于开口。
她没理我。
她继续扫地。
当她扫到沙发底下的时候,动作停住了。
她蹲下身,从沙发底下,拖出来一个黑色的双肩包。
那不是我们的包。
“这是谁的?”她皱着眉,问我。
我摇了摇头。
“不知道,可能是他们谁落下的吧。”
她把包拿到茶几上,拉开了拉链。
我和她,都愣住了。
包里,没有衣服,没有杂物。
只有一沓一沓,用牛皮筋捆得整整齐齐的,红色的钞票。
最上面,压着一张纸。
陈婧颤抖着手,拿起那张纸。
那是一封信。
字写得歪歪扭扭,像小学生的字。
是老何的笔迹。
我凑过去,和陈婧一起看。
“疯子,兄弟: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已经走了。
别骂我们,也别怪嫂子。
是我们不对。
兄弟知道你难。开店不容易,我们都懂。
这次来,不是真的要来给你添麻烦的。
是想看看你,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看到你和嫂子把日子过得这么好,我们打心眼儿里高兴。
但我们也知道,你小子,死要面子活受罪。
直接给你钱,你肯定不要。
所以,我们合计了一下,就想了这么个馊主意。
这几天,我们花的每一分钱,都不是你的。
是我们来之前,大家凑的。
一共凑了八万。
想着,用这种方式,把钱花出去,也算是帮你花了。
没想到,还是把事情搞砸了,让嫂子受了委屈。
是我们这帮大老粗,想得太简单了。
疯子,你别怪嫂子。
一个女人,愿意跟着你吃苦,精打细算地过日子,那是你的福气。
你要是敢对她不好,我们十一个,饶不了你。
包里的钱,是我们另外凑的。
一共三十万。
不多,你先拿着,把店铺好好弄弄。
别说什么还不还的话,我们之间,不说这个。
等你以后发财了,再请我们大吃大喝也不迟。
密码是你当兵时的编号,六个零。
好了,不说了。
保重。
替我们跟嫂子,说声对不起。
——爱你的兄弟们”
信不长。
我和陈婧,却看了很久很久。
客厅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我看着那满满一包的钱。
那些红色的纸币,像一团火,灼烧着我的眼睛。
我终于明白了。
什么江鲜楼,什么购物中心,什么四千八的大衣……
那不是他们在挥霍。
那不是他们在“吃大户”。
那是他们,用一种笨拙的,甚至有点愚蠢的方式,在维护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他们知道我不会接受施舍。
所以,他们就陪我演了一场戏。
一场“花我的钱”的戏。
而我,这个主角,却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
我还因为那些账单,心如刀割。
我还因为陈婧的爆发,感到羞耻和愤怒。
我真是个傻子。
彻头彻尾的傻子。
“啪嗒。”
一滴眼泪,掉在了信纸上,晕开了一小片墨迹。
是陈婧的。
她捂着嘴,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却哭不出声。
她缓缓地蹲下身,把头埋在膝盖里。
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
那哭声里,有震惊,有愧疚,有感动,有自责。
我走过去,蹲下身,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对不起……婧婧……对不起……”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她在我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也哭了。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不是为那三十万。
我是为这份情。
这份比金子还重,比命还硬的兄弟情。
我掏出手机,颤抖着手,拨通了老何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
老何的声音,透着一股疲惫和沮丧。
“你们……在哪儿?”我问,声音哽咽。
“火车站。”
“你们这帮……王八蛋!”我吼了出来,眼泪流得更凶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能听到,那边不止一个人在。
有轻微的抽泣声。
“疯子……别这样……”老何的声音也带了哭腔,“钱收到了吧?好好用。别让我们失望。”
“我不要!”我喊道,“你们把钱拿回去!我不要!”
“给你就拿着!哪儿那么多废话!”老何也吼了起来,“一个大男人,婆婆妈妈的!那钱不是给你的,是给我们侄子的!是给你和嫂子,过日子的!”
“我们……我们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以后的路,还得靠你自己走。”
“照顾好嫂子,她……她是个好人。”
说完,他挂了电话。
我再打过去,已经关机了。
我握着手机,瘫坐在地上。
陈婧抬起头,满脸是泪。
她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光。
“老公……”她拉着我的手,“我们……我们错了。”
我摇了摇头。
“是我错了。”
是我没有跟她好好沟通。
是我没有让她真正了解我的过去,我的兄弟。
是我,把她一个人,丢在了现实的压力里。
而我,却躲在所谓“兄弟情”的壳子里,逃避着一个丈夫,一个男人应有的担当。
我们俩,就那样,相拥着,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哭了很久。
哭累了,陈婧靠在我肩膀上。
“老公,给他们买票吧。”她说。
“什么?”
“买机票。让他们回来。我们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走了。”
我点了点头。
我打开购票软件,却发现,从我们这个城市,到他们各自老家的机票,最早的,也要明天了。
他们今晚,要在火车站过夜。
我无法想象,十一个大男人,带着愧疚和沮丧,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度过一个寒冷的夜晚。
“不行,我要去找他们。”
我站起来。
“我跟你一起去。”陈婧也站了起来。
我们俩,把那包钱,锁进了柜子。
然后,拿上家里所有的现金,还有两张信用卡,冲出了家门。
我们打了一辆车,直奔火车站。
路上,陈婧一句话没说,只是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她的手,很凉。
到了火车站,巨大的候车大厅里,人潮汹涌。
我和陈婧,像两只无头苍蝇,在人群里疯狂地寻找。
“老何!”
“猴子!”
我扯着嗓子喊。
陈婧也在喊。
很多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
但我们顾不上了。
终于,在候车大厅的一个角落里,我看到了他们。
他们十一个人,围坐在一堆编织袋旁边。
地上,散落着烟头和泡面桶。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和落寞。
老何靠在柱子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画面,像一把刀,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和陈婧,跑了过去。
“老何!”
他们听到声音,抬起头。
看到我们俩,所有人都愣住了。
脸上,是震惊,是不知所措。
“你们……你们怎么来了?”老何站起来,声音有些慌乱。
陈婧没有说话。
她走到老何面前,然后,对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何大哥,对不起。”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清晰。
“还有各位大哥,对不起。”
她又对着其他人,鞠了一躬。
“今天早上,是我不好。是我小心眼,是我不懂事,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伤了大家的心。”
“我给你们,赔罪了。”
整个角落,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陈婧的举动,惊呆了。
老何他们,一群在刀尖上滚过的汉子,此刻,却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嫂子……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老何慌忙去扶她。
“是我们不对,是我们……”
“不。”陈婧直起身,眼睛通红,却无比坚定地看着他们。
“你们没有不对。”
“你们是我老公拿命换来的兄弟,就是我的亲人。”
“是我,没有做好一个家人的本分。”
“钱,我们不能要。”她从包里拿出我们带来的现金和卡,“但是,这份情,我们记一辈子。”
“今天,谁都不许走。”
“跟我回家。”
“我们家,地方小,但是,再住十个晚上,也住得下。”
“明天,我带你们去吃最好吃的,去玩最好玩的。我请客。”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看着我,然后又看向他们。
“用我们俩,以后挣的钱,请。”
那一刻,我看到,老何的眼泪,掉了下来。
猴子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那十一个铁打的汉子,全都红了眼圈。
他们看着陈婧,又看看我,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最后,还是老何,这个领头的。
他走过来,没有看我,而是看着陈婧。
他伸出那只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手,擦了擦眼泪。
然后,他咧开嘴,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好。”
他说。
“我们听嫂子的。”
那天晚上,我们又回到了那个小小的,却无比温暖的家。
客厅里,依旧是地铺。
但这一次,没有人觉得拥挤。
我和陈婧,把卧室的床让了出来,给年纪最大的老何和另一个身体不好的战友睡。
我们俩,也加入了打地铺的行列。
晚上,我们没有喝酒。
陈婧给大家煮了热腾腾的汤圆。
大家围坐在一起,吃着汤圆,聊着天。
聊的,不再是过去的糗事和浑话。
而是现在的生活。
谁家的孩子上学了,谁家的父母身体不好了,谁的工作遇到了困难。
我这才知道。
他们,没有一个人,过得比我容易。
老何的修理厂,因为修错了老板的一辆豪车,赔了一大笔钱,现在还欠着债。
猴子在工地上打工,前段时间从架子上摔下来,腿断了,刚刚能下地走路。
小马的媳服,得了重病,一直在化疗,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
……
那三十万,是他们东拼西凑,甚至,是借来的。
我听着,心里堵得难受。
陈婧也听着,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
“为什么不早说?”我问老何。
老何笑了笑,拍了拍我的肩膀。
“跟你说了,你还能心安理得地收下那笔钱吗?”
“我们是兄弟。”
“兄弟,就是用来干这个的。”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久。
直到天快亮了,才各自睡去。
我躺在地铺上,身边是陈婧均匀的呼吸声。
客厅里,依旧是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但这一次,我听着,只觉得无比心安。
那是我听过的,最动听的交响乐。
接下来的三天,他们没有走。
我和陈婧,也兑现了我们的承诺。
我们没有去什么“江鲜楼”,也没有去什么购物中心。
我带着他们,去了我以前经常去的,那个藏在小巷子里的烧烤摊。
十几个人,挤在几张小桌子旁,喝着最便宜的啤酒,吃着最香的烤串。
我们大声地笑着,闹着,划着拳。
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但我们不在乎。
陈婧也跟我们一起。
她不会喝酒,就喝着饮料,笑眯眯地看着我们。
她会给我们递纸巾,会给我们加啤酒。
猴子喝多了,跟她讲我以前在部队里怎么因为想家哭鼻子。
所有人都哄堂大笑。
我也笑着,一点都不觉得丢人。
陈婧看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
我们还一起,去了我们这个城市最大的公园。
没有门票。
我们在草地上坐着,晒着太阳,打着牌。
输了的人,就学狗叫。
老何一把年纪了,叫得比谁都欢。
我们还去爬了附近的山。
山不高,但很陡。
老何的腿不好,猴子的腿也没好利索。
我们就轮流,搀着他们,扶着他们。
像很多年前,在巡逻路上,我们互相搀扶着,走过沼泽,走过雪地一样。
到了山顶,风很大。
我们十三个,站成一排,看着山下的城市。
“疯子!”老何突然大喊,“你他妈以后要是敢对不起嫂子,老子第一个从山下跳下去,做鬼也不放过你!”
“听见没有!”所有人都跟着喊。
“听见了!”我扯着嗓子,回应他们。
声音,在山谷里,回荡。
陈婧站在我身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悄悄地,捏了捏我的手。
那三天,我们没花多少钱。
所有的开销加起来,不到两千块。
但那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开心的三天。
也是陈婧,笑得最多的三天。
最后一天,他们真的要走了。
我们把他们送到火车站。
还是那个候车大厅。
但这一次,气氛完全不同。
没有了尴尬,没有了愧疚。
只有,浓浓的不舍。
临上车前,我把那三十万,还有那八万块钱,分别装在十一个信封里,塞给了他们每一个人。
“这是命令。”我对他们说,“谁他妈敢不要,就不是我兄弟。”
他们看着我,看着信封,谁都没有接。
“疯子,你这是干什么……”
“拿着!”陈婧走了过来,把信封,一个个塞进他们的口袋,他们的包里。
“这是我们俩的一点心意。”她说,“你们的日子,也不容易。”
“钱不多,但这是我们现在,能拿出来的所有了。”
“以后,等我们日子好过了,再给你们更多。”
“你们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们俩。”
老何他们,看着陈婧,又看看我。
终于,老何点了点头。
“好,我们收下。”
“但是,疯子,这钱,算我们借你的。”
“等我们缓过来了,一定还。”
我笑了。
“行,我等着。”
我知道,他们一定会还。
我也知道,还不还,已经不重要了。
检票的广播响了。
他们该走了。
我们没有拥抱,没有说再见。
只是互相,捶了捶对方的胸口。
像很多年前,我们出发去巡逻前一样。
他们转身,走进了检票口。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一个个,消失在人群里。
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和陈婧,在原地,站了很久。
“老公,”陈婧轻声说,“我们回家吧。”
“嗯。”
回家的路上,夕阳正好。
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陈婧的手机响了。
是银行的短信。
她点开看了一眼,然后,把手机递给我。
“老公,你看。”
我接过来。
屏幕上,是十几条转账信息。
每一条,都是几万块。
有三万的,有五万的。
收款人,都是我。
总金额,不多不少,正好是三十八万。
每一笔转账后面,都有一句留言。
“疯子,钱我们收下了,但我们不能用。替我们存着,等你以后给侄子买糖吃。”——老何。
“疯子,照顾好嫂子。钱你拿着,算我入股你的店了,以后给我分红就行。”——猴子。
“疯子哥,等我媳妇病好了,我一定去看你们。”——小马。
……
一条一条的留言。
朴实,简单。
我看着,看着,屏幕上的字,渐渐模糊了。
我把手机还给陈婧,然后,紧紧地,把她抱在了怀里。
“婧婧,”我说,“我们有全世界最好的亲人。”
她在我怀里,用力地点了点头。
“嗯。”
我知道,从今天起,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我的小店,会好起来的。
我们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因为,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的身后,站着我的爱人。
还站着,十一个,可以为我豁出性命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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