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东京永田町灯火未熄,首相官邸的热线却被愤怒的民众打到爆。电话那头,有老兵质问“你想把我们再拖进战争吗”,有主妇哽咽“孩子还在上学”。真正让日本人...
2025-11-27 0
那年夏天的水,是憋着一股劲儿要吞掉天地的。
浑黄色的水头子跟野兽一样,从上游扑下来,撞在堤坝上,发出闷雷一样的响声。
我哥,陈刚,就是那个时候没的。
他把我和嫂子林岚推上最后一块还算牢靠的坡地,自己被一个浪头卷了下去。
连个泡都没冒。
我和嫂子顺着山坡往上爬,疯了一样。
雨跟拿盆往下倒似的,砸得人睁不开眼。
脚下的泥又滑又软,抓不住任何东西。
身后是越来越近的轰鸣声,是山体和洪水交响的哀乐。
“这边!”嫂子尖叫一声,指着一处被藤蔓遮住的黑黢黢的洞口。
我们连滚带爬地钻了进去。
刚进去,身后就传来一声巨响,感觉整个山都晃了一下。
洞口的光,瞬间被泥石流堵死了。
洞里一片死寂。
只有我和嫂子粗重的喘息声,还有水滴从洞顶掉下来,砸在石头上,“嘀嗒,嘀嗒”,像个永远不会停的钟。
起初,我们还抱着希望。
觉得水退了,村里人肯定会来找我们。
嫂子靠在石壁上,抱着膝盖,一句话不说。她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平时在城里烫得很好看的卷发,现在跟一团烂水草似的。
她身上那件的确良衬衫,是她最喜欢的一件,我哥托人从上海带回来的,现在也全是泥。
“嫂子,你没事吧?”我问。
声音在洞里显得特别空旷,还有回音。
她摇摇头,没看我。
我知道她在想我哥。
我也想。
我想我哥那双大手,小时候他就是用那双手把我从水塘里捞上来的。
可这次,他自己没上来。
我摸了摸口袋,空的。
吃的,早就被水冲走了。
我们唯一的财产,就是身上这身湿透了的衣服。
“会有人来救我们的。”我对自己说,也对她说。
她还是没说话。
黑暗里,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她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不是冷的,是怕的。
我也怕。
这洞里黑得伸手不见五不见五指,除了滴水声,什么都听不见。
安静得让人心慌。
时间好像在这里停滞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饿了。
肚子咕咕叫,声音在寂静里格外刺耳。
嫂子好像动了一下。
“陈明,你饿了?”她的声音有点沙哑。
“……还行。”我不想让她担心。
她叹了口气,那口气息在冰冷的空气里,仿佛都带着白雾。
“你哥总说我嘴刁,其实他不知道,我小时候也挨过饿。”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起她的过去。
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娇气的城里姑娘。
嫁给我哥的时候,村里人都这么说。
说我哥一个泥腿子,娶了个城里小姐,以后有罪受了。
可我哥不听,他喜欢。
他把所有好的东西都给嫂子。
嫂子也争气,下地干活,洗衣做饭,什么都学,从没喊过一声苦。
村里人后来都说,我哥有福气。
“小时候家里穷,兄弟姐妹多,一锅稀饭,上面清的给男孩喝,我们女孩只能捞底下那点米渣。”
她的声音很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
“有一次我实在饿得受不了,偷了邻居家树上的一个青柿子,还没熟,又苦又涩,吃得我舌头都麻了。”
我静静地听着。
黑暗好像把我们之间的那层隔阂给融化了。
我们不再是叔嫂,只是两个被困住的,互相取暖的人。
“从那以后,我就发誓,再也不要挨饿了。”
她说完,又没了声音。
我知道,她又在想我哥了。
我哥总是想方设法给她弄好吃的。
山里的野味,河里的鱼,他总能变着法子端到她面前。
我肚子叫得更厉害了。
胃里像有只手在抓挠,火烧火燎的。
“嫂子,我们往里走走看吧。”我说,“说不定有别的出口。”
其实我知道希望不大。
但总得做点什么。
坐着等死,太难熬了。
“好。”她答应得很干脆。
我们摸着湿滑的石壁,一步一步往洞的深处走。
脚下高低不平,好几次我都差点摔倒。
嫂子扶住了我。
她的手很冷,但很有力。
走了大概有十几分钟,前面好像开阔了一些。
空气也没那么憋闷了。
“陈明,你看那是什么?”嫂子突然说。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黑暗中,有一点微弱的,绿莹莹的光。
像鬼火。
我心里一哆嗦。
“别怕,”嫂子抓紧了我的胳膊,“过去看看。”
我们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那光是从石壁的缝隙里透出来的。
我们凑近了看,发现那是一种会发光的菌类,一簇一簇的,长在潮湿的岩石上。
光很弱,但足够我们看清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个比外面更大的溶洞。
洞顶挂着奇形怪状的钟乳石,还在往下滴水。
地上有一条小小的暗河,水流很缓,不知道通向哪里。
“有水!”我激动地喊了一声。
我们扑到河边,也顾不上干不干净,捧起水就往嘴里灌。
冰冷的水流进喉咙,浇熄了胃里的火。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喝够了水,我们才发现这暗河里,好像有东西在动。
借着微弱的菌光,我们看到水里有一些半透明的小虾。
很小,跟没长大的蝌蚪似的。
“吃的!”嫂子眼睛都亮了。
我们俩像疯了一样,趴在河边,用手去捞。
那虾滑得很,很难抓住。
忙活了半天,每个人也就捞到七八只。
我把虾放在嘴里,连壳一起嚼。
一股腥味,还有一点点土味,但更多的是一种蛋白质带来的满足感。
这是我们被困以来,吃的第一顿饭。
虽然简陋,但却像是山珍海味。
吃完东西,力气恢复了一些。
我们开始仔细打量这个溶洞。
除了发光的菌类和暗河里的小虾,这里什么都没有。
还是一个封闭的空间。
希望再一次变成了失望。
“休息一下吧。”嫂子说。
我们找了一块相对干燥平整的石头坐下。
“陈明,你说……你哥他……”嫂子欲言又止。
“哥会没事的。”我打断她,话说得又快又急,“哥水性那么好,他肯定会没事的。”
我自己都不信。
那么大的水,铁打的人也扛不住。
嫂子没再说话,只是把头埋进了膝盖里。
我能听到她压抑的哭声。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任何语言在死亡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只能默默地坐在她身边。
过了很久,她抬起头,眼睛在微光里,又红又肿。
“对不起。”她说。
“嫂子,你跟我说啥对不起。”
“我不该嫁给你哥的。”她说,“要是我不嫁到这山里来,他就不会……”
“这不关你的事!”我吼了一声。
娶你是哥自己的决定,他喜欢你,他愿意。
洪水是天灾,谁也躲不过。
吼完我就后悔了。
我不该对她这么大声。
她已经够难受了。
“对不起,嫂我……”
“你说的对。”她打断我,“是天灾。”
她看着暗河,幽幽地说:“我刚嫁过来的时候,真不习惯。这山里晚上黑得吓人,除了虫子叫,什么声音都没有。我在城里,晚上十点钟街上还跟白天一样热闹。”
“后来就好了。”
“是啊,后来就好了。”她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你哥天天陪我说话,给我讲山里的故事。哪座山上有野猪,哪条河里有大鱼。他说等以后有钱了,就带我去上海,看东方明珠。”
她的眼泪又掉下来了。
“他说,我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女人。”
“他说,他要让我过上好日子。”
“他这个骗子……”
她一句一句地说着,像是在控诉,又像是在怀念。
我听着,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
我哥是个不爱说话的人,闷葫芦一个。
我从不知道,他跟嫂子说过这么多话。
原来他所有的温柔,都给了她一个人。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就靠着暗河里的小虾和水过活。
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为了节省体力。
醒着的时候,就去捞虾。
或者像现在这样,坐着,发呆。
我们不再去计算时间了。
在这里,白天和黑夜没有区别。
永恒的黑暗,永恒的滴水声。
我开始出现幻觉。
有时候,我好像看到我哥就站在洞口,冲我招手。
他笑着说:“小明,快出来,水退了。”
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嫂子一把按住。
“陈明,你醒醒!”她用力摇晃我,“那是假的!”
我清醒过来,眼前还是那片绿莹莹的菌光,和我嫂子焦急的脸。
“我……”
“别说话,保存体力。”她说。
她的嘴唇干裂,起了很多皮。
脸也瘦得脱了相,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
我们都成了这洞里即将风干的标本。
有一天,我去捞虾,脚下一滑,摔进了暗河里。
河水不深,只到我胸口。
但那股刺骨的寒意,瞬间就钻进了我骨头缝里。
我挣扎着想爬上来,可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是嫂子。
她跳下水,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我从水里拖了出来。
我躺在地上,冷得牙齿都在打颤。
嫂子脱下她那件已经又脏又破的衬衫,拧干水,然后又脱下我的上衣,把我身上的水擦干。
她的动作很笨拙,但很用力。
做完这一切,她也瘫倒在我身边。
“陈明,你不能死。”她喘着气说,“你要是死了,我怎么跟你哥交代。”
我看着她。
昏暗的光线下,她瘦弱的肩膀在微微发抖。
我突然觉得,她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得多。
或者说,是我哥给了她这份坚强。
“嫂子,你冷不冷?”我问。
“不冷。”
我伸手,想把我的衣服给她穿上。
她躲开了。
“我没事,你穿好。”
我们沉默地躺着,离得很近。
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泥土和湿气混合的味道。
不再是以前那种香香的味道了。
但我觉得很安心。
“陈明。”
“嗯?”
“你以前……是不是挺烦我的?”
我愣住了。
“没有啊,嫂子,你咋这么问。”
“别骗我了。”她轻轻说,“我刚嫁过来的时候,你都不跟我说话,看见我就躲。”
我想了想,好像是这样。
那时候我十六七岁,正是半大不小的年纪。
家里突然多了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我总觉得不自在。
尤其她还是我哥的媳妇。
“我不是烦你。”我小声说,“我是……是怕你。”
“怕我?”她好像笑了,“我有什么好怕的?”
“你长得好看,又是城里人,跟我们不一样。”我说的是实话,“我觉得你跟我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那现在呢?”
“现在?”我看着洞顶的钟乳石,“现在我们都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一个被困在黑暗里,等着死神降临的人。
她没再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有什么东西碰了碰我的手。
是她的手。
她把她的手,放在了我的手心里。
她的手还是那么冷。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
我们就这样,手握着手,躺在冰冷的石头上。
谁也没有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绝望像藤蔓一样,在洞里疯狂生长。
我们捞上来的虾越来越少。
有时候忙活大半天,也只能找到一两只。
饥饿感越来越强烈,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着我们的五脏六腑。
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
连站起来都觉得头晕眼花。
嫂子的情况比我好不了多少。
有好几次,我都看到她偷偷地把捞上来的虾,放到我面前的石头上。
“嫂子,你吃。”
“我吃过了。”
我知道她在撒谎。
我们开始更频繁地回忆过去。
好像只有沉浸在回忆里,才能暂时忘记眼前的绝望。
她说她和同事吵架,我哥知道了,第二天就骑着那辆破自行车,驮了一麻袋的苹果,去她单位,给每个人都发了一个。
我哥嘴笨,什么都不会说,就一个劲儿地冲人家笑。
她说,她当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还有点感动。
我说我小时候淘气,把邻居家的狗给惹毛了,追着我咬。
是我哥抄起一根扁担,把狗给赶跑了。
他的腿被狗咬了一口,流了好多血,回家愣是没跟爹妈说。
我们说着说着,就都沉默了。
因为我们说的每一件事,主角都是同一个人。
一个已经不在了的人。
“陈明,你说人死了,会去哪里?”嫂子突然问。
“我不知道。”
“我希望有个地方,能让他好好待着。那里没有洪水,也没有那么多活要干。”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疲惫到极点的空洞。
那天,我们一整天,一只虾都没有捞到。
我饿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躺在地上,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地流逝。
意识开始模糊。
我好像又看到了我哥。
他站在河边,还是那身被水冲走时的衣服。
他冲我笑。
“小明,撑住。”他说。
“哥,我撑不住了。”我哭了。
“你要照顾好你嫂子。”
“我做不到,哥,我们都要死了。”
“不会的。”
然后他就消失了。
我猛地惊醒,发现嫂子正抱着我。
她的眼泪滴在我的脸上,热乎乎的。
“陈明,你别睡!你跟我说话!”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你想吃什么?你告诉我,等你出去了,嫂子给你做。”
“我想吃……红烧肉。”我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几个字。
“好,红烧肉,我给你做,做一大锅,让你吃个够。”
“还有……我哥最爱吃的……酸菜鱼。”
“好,也做。”
她不停地跟我说着话,用她那已经沙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
她怕我睡过去,就再也醒不来了。
我看着她瘦削的脸,突然觉得很难过。
我哥把她托付给我。
可我,连自己都保不住,怎么保得住她。
夜,或者说,又一段黑暗的时间,降临了。
我们蜷缩在一起,互相汲取着对方身上那点可怜的温度。
洞里冷得像个冰窖。
我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冻住了。
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
嫂子突然在我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话。
她说:“反正也出不去了。”
我浑身一震。
这句话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幻想和挣扎。
是啊。
出不去了。
我们就像被装在罐子里的虫子,只能等着慢慢耗尽氧气,然后死去。
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坚持,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可笑。
我没有说话。
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说出这句话,她大概也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洞里安静得可怕。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缓慢而沉重,每一下,都像是在为生命倒数。
然后,她又说了一句。
“陈明,要是我们能活着出去,你就忘了这里发生的一切吧。”
我还是没说话。
怎么可能忘得了。
这里发生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已经刻进了我的骨头里。
“你还年轻,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你哥不在了,你要好好活着。”
“找个好姑娘,结婚,生个大胖小子。”
“别像你哥,一辈子都在为别人活。”
我能听出她声音里的哽咽。
“嫂子……”我终于开了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摩擦,“你别说了。”
“让我说。”她把我的手抓得更紧了,“这些话,我憋在心里好久了。”
“我跟你哥结婚,很多人都说我图他家的房子,图他是吃商品粮的。”
“他们不知道,我就是图他那个人。”
“他傻,但他对我好。”
“他会把唯一的鸡蛋留给我吃,自己喝口汤就行。”
“他会在我来月事的时候,给我熬红糖水,笨手笨脚地,烫了好几次手。”
“他会在我跟家里吵架跑出来的时候,找遍整个县城,找到我的时候,他一个大男人,哭得跟个孩子似的。”
“陈明,你说,这么好的一个人,老天爷怎么就这么不长眼呢?”
她哭了。
不是之前那种压抑的啜泣,而是嚎啕大哭。
像是要把这些天所有的委屈、恐惧、和思念,都哭出来。
我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打湿我的肩膀。
我也想哭。
可我发现,我的眼泪好像已经流干了。
哭了好久,她渐渐停了下来。
洞里又恢复了死寂。
“陈明。”
“嗯。”
“我冷。”
我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可我们俩的身体,都是冰冷的。
我们像两块即将熄灭的炭火,再怎么靠近,也无法重新燃起火焰。
“嫂子,要不……我们再往里走走?”我提议。
我不想就这么坐着等死。
哪怕是死,我也想死在路上。
“还走得动吗?”
“走得动。”
我扶着她,站了起来。
眼前一阵发黑,我晃了好几下才站稳。
我们顺着暗河,继续往洞的深处走。
这一次,我们没有目的。
只是机械地,一步一步地往前挪。
不知道走了多久,前面的暗河,突然拐了个弯,消失在一片更深的黑暗里。
我们停住了脚步。
“没路了。”嫂子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彻底的绝望。
我也愣住了。
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我靠在石壁上,缓缓地坐了下来。
算了。
就这样吧。
死在这里,也挺好。
至少,还有个人陪着。
嫂子也坐了下来,靠在我的身边。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很轻,很远。
像是……风声?
我以为是幻觉。
可那声音,越来越清晰。
“嫂子,你听。”
她也侧耳听着。
“是风!”她激动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有风!有风就说明有出口!”
这个发现,像一针强心剂,瞬间注入了我们濒临死亡的身体。
我们挣扎着站起来,朝着风来的方向摸索过去。
那是一条非常狭窄的石缝。
只能容一个人侧身通过。
风就是从这条石缝里吹出来的。
带着一股泥土和植物的清新味道。
是外面的味道!
“有出口!”我们俩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们拼了命地往石缝里挤。
石壁很粗糙,划破了我们的皮肤和衣服。
但我们一点都感觉不到疼。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出去!
爬了大概有十几米,眼前豁然开朗。
光!
刺眼的光!
我下意识地用手挡住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适应。
我们出来了。
我们真的出来了!
眼前是一片狼藉。
被洪水冲垮的树木,倒塌的房屋,还有厚厚的淤泥。
但天是蓝的,云是白的。
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感觉自己像是重生了一样。
我和嫂子对视了一眼。
我们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劫后余生的狂喜,和难以言说的复杂。
我们都瘦得不成人形,浑身是伤,衣服破烂得像乞丐。
但我们活下来了。
“我们……回家。”嫂子说。
家。
那个没有了我哥的家。
我们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的方向走。
走了没多远,就遇到了搜救队。
他们看到我们,都惊呆了。
所有人都以为我们死了。
回到村里,家里已经不成样子了。
房子塌了一半,院子里全是淤泥。
我爹妈看到我们,抱着我们哭得昏天暗地。
他们也以为再也见不到我们了。
我哥的后事,是村里人帮忙办的。
没有尸体,只有一个衣冠塚。
葬礼那天,嫂子没有哭。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站在坟前,站了很久很久。
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我知道,她的眼泪,已经流干在那个山洞里了。
洪水过后,是漫长的重建。
政府发了救济粮和补贴。
村里人互相帮忙,清理淤泥,修补房子。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也回不去了。
我和嫂子之间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
我们很少说话。
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彼此都能明白。
我们之间,有了一种超越了叔嫂情分的,更深层次的联结。
那是在黑暗和绝望中,用生命捆绑在一起的联结。
爹妈开始张罗着给我说媳服。
他们觉得,家里遭了这么大的难,需要有件喜事冲一冲。
“小明啊,你看隔壁村的王家姑娘怎么样?人长得周正,手脚也勤快。”我妈试探着问我。
我摇摇头。
“那李家的二丫头呢?跟你还是小学同学。”
我还是摇头。
我妈急了,“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你哥不在了,你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你得赶紧成个家,给我们老陈家传宗接代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经历了生死,我对这些事情,突然就没了兴趣。
我的心里,好像被那个山洞掏空了一块。
什么都填不满。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
嫂子端了一碗绿豆汤出来,放在我面前的石桌上。
“天热,喝点解解暑。”
“谢谢嫂子。”
她在我对面坐下。
“听婶子说,你把媒人都给气走了?”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不想成家?”
“……暂时不想。”
“是因为我吗?”她突然问。
我心里一惊,猛地抬头看她。
月光下,她的脸显得很平静。
“嫂子,你别胡思乱想。”
“我没有胡思乱想。”她说,“陈明,我们在山洞里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我怎么会不记得。
她说,“反正也出不去了。”
她说,“要是我们能活着出去,你就忘了这里发生的一切吧。”
“我让你忘了,你是不是就真的打算忘了?”她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我语塞了。
“陈明,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重情义。”她叹了口气,“但是,你不能因为你哥,因为我,耽误了你自己一辈子。”
“我哥不在了,我得照顾你和爹妈。”我说。
这是我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我们不需要你照顾。”她说,“你爹妈身体还硬朗,我也不是个废人。你需要有你自己的生活。”
“我的生活……”我苦笑了一下,“我的生活,有一半,已经埋在那个山洞里了。”
她沉默了。
月光洒在院子里,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嫂子,你呢?”我问她,“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我能有什么打算。守着这个家,守着你哥的牌位,过一辈子呗。”
“你还年轻。”
“不年轻了。”她说,“我的心,已经跟着你哥,一起被洪水冲走了。”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心疼。
她才二十五岁。
人生最好的年华,就要这样守着一个空荡荡的家,守着一份已经逝去的回忆。
“嫂子,你该为自己想想。”
“我想过了。”她说,“这就是我最好的归宿。”
那天之后,嫂子开始给我“上课”。
她教我怎么记账,怎么跟来村里收山货的贩子打交道。
以前这些事,都是我哥在做。
我哥不在了,她就把这些,一点一点地,都教给我。
她说:“你哥以前总说,男娃家,不能光会使力气,还得会用脑子。”
她还逼着我去看那些我以前最讨厌看的书。
她说:“多读点书,以后才不会被人骗。”
村里人开始在背后说闲话。
说我嫂子一个寡妇,天天跟我一个大小伙子混在一起,不像话。
说她是不是想改嫁给我。
这些话,很难听。
传到我爹妈耳朵里,他们也开始旁敲侧击地问我。
“小明,你跟……你嫂子,是不是走得太近了?”
“我们没什么。”我只能这么说。
有一天,嫂子把我叫到屋里。
她从箱底拿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她所有的首饰,还有一些钱。
“这些,你拿着。”她把布包推到我面前。
“嫂子,你这是干啥?”
“我明天就回城里去了。”她说。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回……回城里?你不回来了?”
“不了。”她摇摇头,“我爹妈早就让我回去了,是我自己一直拖着。”
“为啥?你不是说要守着这个家吗?”我急了。
“我是个寡妇,你是个没成家的小伙子。”她看着我,眼神很平静,“我们天天在一起,村里人说的那些话,你以为我没听见吗?”
“我不在乎他们说什么!”
“我在乎!”她突然提高了声音,“我不能毁了你的名声,更不能毁了你哥的名声!”
“陈明,我走了,你才能开始你自己的生活。”
“你娶了媳服,好好过日子,我跟你哥,在天上看着,也就安心了。”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嫂子,你别走。”
“傻孩子。”她伸出手,想摸摸我的头,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桌上的东西,你拿着。钱不多,留着给你以后娶媳妇用。那些首饰,就当是我这个做嫂子的,给你未来媳妇的见面礼。”
她说完,就转过身去,开始收拾东西。
她的行李很简单,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袱。
来的时候,她带了两个大皮箱。
现在要走了,却只剩下这么点东西。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她就走了。
没有跟任何人告别。
我站在村口那棵大槐树下,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晨雾里。
我没有去送她。
因为我知道,我留不住她。
她是对的。
她走了,我才能开始新的生活。
可她不知道,我的生活里,要是没有了她,还剩下什么呢?
嫂子走后,我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
爹妈急得团团转,却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后来,村长托人给我介绍了个活。
去县里的建筑队,扛水泥,搬砖头。
我想,这样也好。
把自己累垮了,也许就没力气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我去了县城。
每天从天亮干到天黑,累得像条狗。
晚上回到工棚,倒头就睡。
工友们都说我,是个干活不要命的疯子。
我只是想用体力上的疲惫,来麻痹心里的痛苦。
每个月发了工资,我都会留下一点生活费,剩下的,全部寄回家。
我很少回家。
我怕看到那个空荡荡的院子。
怕看到我哥的牌位,和牌位旁边,那张嫂子留下来的,已经有些泛黄的黑白照片。
有一年过年,我回家了。
家里变了样。
盖了新瓦房,还买了电视机。
爹妈的头发,比我走的时候,白了更多。
“小明,你可算回来了。”我妈拉着我的手,眼泪就下来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围着桌子吃年夜饭。
桌上摆满了菜,有我最爱吃的红烧肉。
我妈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
“多吃点,看你瘦的。”
我吃着红烧肉,突然就想起了在山洞里,嫂子对我说的话。
她说,等出去了,给我做一大锅红烧肉。
她没能给我做。
我却在吃着别人做的红烧肉。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放下筷子,跑出了屋子。
我爹妈追了出来。
“小明,你这是咋了?”
我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这些年积压在心里的所有委屈、思念、和痛苦,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我爹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
“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可是,真的过得去吗?
年后,我没有再回县城。
我用这几年攒下的钱,在镇上开了个小小的五金店。
生意不好不坏,勉强能糊口。
我还是一个人。
爹妈催过几次,见我实在没有那个心思,也就不再说了。
他们大概也看出来了,我的心,早就丢了。
有时候,我会去那个埋着我哥衣冠塚的山坡上,坐一会儿。
给他除除草,跟他说说话。
我说,爹妈身体都还好。
我说,我开了个店,自己当老板了。
我说,嫂子……走了。
每次说到嫂子,我都会沉默很久。
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她就像一阵风,吹进了我的生命里,然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只留下了一片狼藉的回忆。
有一年秋天,我接到一个电话。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区号是上海的。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是陈明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熟悉,又有点陌生。
我的心,猛地一跳。
“……嫂子?”我试探着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是我。”
真的是她!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你……你还好吗?”我问,声音都变了调。
“我挺好的。”她说,“我结婚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哦,那……那恭喜你。”我说,感觉自己的声音很遥远。
“他对我很好,是个大学老师。”
“嗯,那……那挺好的。”
“我打电话给你,是想告诉你,我要当妈妈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喜悦和羞涩。
“是吗?那……那真是太好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重复着“挺好的”,“太好了”。
“陈明。”她突然叫我的名字。
“嗯?”
“你也要好好的。”她说,“一定要找个好姑娘,好好过日子。”
“……我会的。”
“那……我挂了。”
“好。”
电话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站在店门口,站了很久很久。
眼泪,无声地滑落。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为她高兴,还是在为自己难过。
或许,都有吧。
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开始了新的生活。
而我,也该放下了。
放下那个黑暗的山洞,放下那段绝望的记忆,放下那个……我从来不敢承认,却早已在我心里生了根的,不该有的念头。
又过了几年,我也结婚了。
是我店里一个老主顾介绍的,镇上小学的老师。
一个很温柔,很爱笑的姑娘。
婚礼那天,很热闹。
爹妈笑得合不拢嘴。
看着穿着婚纱的妻子,我突然想,如果嫂子在,她会是什么表情?
她大概也会像我爹妈一样,笑得很开心吧。
婚后,我的生活,终于像一辆偏离了轨道的火车,重新回到了它应有的轨迹上。
我和妻子很恩爱,第二年,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
我给他取名叫“陈安”。
我希望他一辈子,都能平平安安。
我很少再想起过去的事。
不是忘了,而是把它们,都藏在了心底最深处的一个角落里。
我知道,那个角落,永远都不会再打开了。
直到有一天,我儿子问我。
“爸爸,你胳膊上这个疤是怎么来的?”
他指着我小臂上,一道已经淡得快要看不见的疤痕。
那是当年在山洞里,为了爬出那道石缝,被岩石划破的。
我摸着那道疤,愣了很久。
那些被我尘封的记忆,像潮水一样,瞬间涌了上来。
浑黄的洪水,黑暗的山洞,绿莹莹的菌光,冰冷的暗河,半透明的小虾……
还有,那个在我耳边,悄悄说“反正也出不去了”的女人。
“爸爸?”儿子见我没反应,又叫了我一声。
我回过神来,笑了笑。
“这是爸爸年轻的时候,不小心摔的。”
我不想让他知道,他的父亲,曾经在那样一个绝望的地方,离死亡那么近。
我希望他的人生,永远都充满了阳光和温暖。
妻子从厨房里端着菜出来。
“吃饭啦!陈安,快去洗手!”
“来咯!”
看着妻子忙碌的身影,和儿子欢快的笑脸。
我突然觉得,无比的满足。
也许,这就是生活吧。
总要经历一些刻骨铭心的伤痛,才能明白平淡的可贵。
我哥用他的生命,换来了我和嫂子的生。
嫂子用她的离开,成全了我的新生。
而我,能做的,就是带着他们给我的这份生命,好好地,活下去。
活成他们希望我成为的样子。
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一个好儿子,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
还是那个味道。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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