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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1 0
冬霞推测,是爸爸把娘俩卖到了这里。
女孩说4岁时就明白,自己和母亲是被拐走的。她记得她们走的夜路,母亲中途不想走了,人贩子就背上女孩往前跑。她还记得绿皮火车停在寒冷刺骨的平原,冷空气让她上吐下泻,呕吐物中“有长长的虫”。
他们走了很远,从山区到平原,最后落脚在晋北繁峙县洪水河边的村庄。平原色彩单调,连周围起伏的山丘也是灰黄色的,白天,它们很暗,月光下,又变得很白。那是1994年。村里人叫她“老捆儿”,这是当地方言中,对被拐卖者的称呼。
但她实在想不起家在哪儿了,只记得家门口有一棵柿子树。这个答案,全村可能只有三个人知道:母亲、养父和人贩子。
母亲不可能告诉她,母亲又聋又哑,只能发出极为简单的音节。
养父也不会说,养父是第三个买家,买娘俩花了不少钱。第一个想买下娘俩的光棍,认为她母亲除了聋哑,精神也有问题。“我妈妈来月事,屋里边没有女人用的东西,妈妈跟他比画,要纸,他也听不懂。”她说,后来,母亲把糊在窗上的保温膜撕下,铺到褥子上。这成为光棍“退货”的理由。
娘俩的身子被北方的冬天击垮。第二个男人看着病恹恹的两人,认为很可能要赔上两副棺材,拒绝了。
最终,务农的养父掏出三千块钱买下了她们,又花了一千多,添置了新衣服和被褥,找赤脚医生治病。养父把窑洞里存的油、玉米、高粱都给娘俩吃。他还会包饺子,每人20个,这让女孩学会了从1数到60。
在这个靠近矿场的村庄,这三个人组成了一个边缘家庭。女孩也有了一个新名字:韩冬霞。
或许有人会觉得,像其他老捆儿一样,小冬霞会忘掉4岁之前的事情。但他们错了,幸福的生活没有自此展开,反倒时不时提醒她,还是要“回家”。
她的衣服常年来自村里人施舍,有时是同龄去世女孩的遗物。养父发火时会说,“我娶了你妈妈,没娶你”。很多年后回忆起来,冬霞觉得养父把她当做一张消耗口粮、不会干活的嘴,因为娶了母亲,而“不得不给我一口饭吃”。
冬霞要干活,否则,养父会鼓动妻子,拿起柳条抽她。童年的汗水流到种着黍米的地里。但孩子渴望玩耍,她尤其喜欢去另一个女孩家看电视——这是少有不嫌弃她头上长虱子的人,看电视时,还会让她坐最前排。冬霞只上过4个月学,正是在电视剧里,苏有朋和赵薇,这两位2000年初家喻户晓的明星,用台词和字幕,让黄土高原上这个多余的女孩,慢慢熟悉了汉字。
平原的生活也没能抚慰不会说话的母亲。当初拒绝购买娘俩的光棍,会趁养父不在家时进屋。长大后,冬霞坚信,母亲被强奸了。她举的一个证据是,光棍见到她,会“像鹰抓小鸡一样”,提溜着她,逼她喊自己爸爸,要她从1数到100。可冬霞只能数到包饺子时学会的60,挨了耳光。
风言风语传到养父耳朵里,这个窝囊的男人没能阻止这一切。
最绝望的时刻,冬霞会眺望月光下发白的山脉,她忽然发现,有一座山的形状,像极了故乡的山的样子,她想翻过那座山,但长夜漫漫,她惧怕黑暗。
只有亲生父亲才能带自己逃离这一切吧?但直到黄土高原的风沙磨平了记忆中父亲的五官,他也没有现身。冬霞的记忆里渐渐剩下一件军大衣,内里缝了一个蓝色补丁。回家时,父亲会从军大衣里掏出橘子给她。
最接近答案的一次,是人贩子落网后,警察找来,留下一个写了地址的信封。养父把信封放在柜子上,串门的村民拿起,又放下,就快把信翻烂了。苏有朋的台词还不能让冬霞看懂上头写了什么。一天,一个串门的老头提醒养父,留着这个干啥?等着把她养大了让她回去吗?
养父把信烧了。
只能去撬开人贩子的嘴了。人贩子的一个同伙就在村里,负责找买家。冬霞忍到了14岁,那年,她进入了“婚姻”,又忍到生下一个男孩后,她让丈夫去打听。
丈夫问到的答案是:不用找了,她的父亲坐牢了。这个模棱两可的表述,让冬霞推测,是爸爸把娘俩卖到了这里。
从此,父亲模糊成了一个鬼魂。冬霞会在十字路口给他烧纸钱,当他死了。
她试图向女儿证明,她好了,不疼了,不用做手术了。
母亲李天秀是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短发,瘦弱,眼睛显得格外明显,甚至“让人觉得刻薄”。人口登记表上的信息显示,她生于1967年,身高1.5米,不识字。母亲聋哑的时间太长了,冬霞认为,她没办法表达太复杂的想法。
很多细节体现出,母亲不是山西人:当地人对洁净有某种坚持,冬霞见过,有人甚至用湿毛巾把黄土的地面擦得闪闪发亮。而她家的窑洞可能是全村最脏的,潮湿,有虫,冬霞头上的虱子都产了卵。母亲做饭也不像这里的人,当地人炒菜只放一点点油,母亲抓起盆直接倒,养父十分心疼。
母亲似乎不像冬霞那么想念故乡。
治好了病,吃上白面,母亲勤快地投入了新生活。她拿粪叉捡牛粪,堆在院子,等开春用水化开,能当肥料。捡树枝,一直捡,堆在窑洞隔壁一个歪歪扭扭的屋子里。直到她和养父都去世了,树枝还没烧完。
母亲不会说话,但也和养父随时吵架,“每年要动手两次”。也只有吵架时,母亲才提出要回故乡。她在后脑勺做出盘发的动作,又摸摸自己的耳洞,喉咙发出“母”的音节,表示“找母亲”。但她从未成行。
14岁就“结婚”,冬霞充分考虑了养父的感受,为他谈好彩礼,保证他在扣除嫁妆和红包后,能到手5000块钱。但她没问母亲的意见。婆家只隔一里地,母亲想跟着去看看,被她拒绝。她担心婆家认为,她母亲是个累赘。
都不知道聋哑的母亲是怎么办到的,第二年正月,她出现在女儿新家门前。
冬霞在婚姻中度过了青春期,不用干农活,到处串门,一直聊到婆婆做好饭菜,催她回家。她也说不清楚,自己怎么就变了,14岁时,她会和丈夫撒娇,但长大后的她需要的是,给母亲买猪肉时,不用担心婆家的脸色,想吃冰棍时,不必被丈夫搪塞“去喝家里水缸的凉水”。
没几年,这段婚姻随青春期一起结束了。后来,冬霞又进入第二段、第三段婚姻,谈到婚姻,她的第一反应是,三任丈夫的年纪都比她大许多,她承认,自己始终在“找父爱”。
母亲回到了冬霞的生活,帮她照顾女儿。像冬霞小时候去看电视那样,女儿菲菲记得,姥姥仅有的朋友,是山崖下的另一户哑巴,姥姥经常背着自己去串门,和哑巴的孩子玩泥巴。
另一个和姥姥有关的场景,已经是在医院。那是2013年,菲菲4岁,她形容病房里就像下了雪,“姥姥躺在雪地里”。
在生命的终点到来前,这位母亲被肿瘤折磨得如同彻底失去了实体,成为一个消瘦的影子。在菲菲模糊的记忆中,姥姥表达难受的方式,是拿着剪刀,对着肚子,比画出剪的动作。每天晚上,冬霞的养父,她的姥爷,会轻轻地给姥姥揉肚子。
冬霞带母亲到了太原的医院检查,出发前,她筹到了15000块钱。
太原的医生说,做手术,可以多活一年,不做就是两个月。手术费要六七万。
冬霞实在借不到更多的钱了。她蹲在医院门口哭了。被肿瘤压得无法大便的母亲,走过来,摸着女儿的头,让她起身。接着,这位7岁时因发烧导致聋哑,27岁被拐到山西的女人,硬是比画出她这辈子意义最为复杂的一个句子:她试图向女儿证明,她好了,不疼了,不用做手术了。
之后的某天半夜,菲菲又看到姥爷在给姥姥揉肚子。菲菲的爸爸走到炕前,摸了摸姥姥,“身子已经凉了”。
姥姥去世后的宴席上,菲菲忽然听冬霞说到,附近有一座山,在月光下很像故乡的山,但菲菲从不知道,故乡的山是什么样子。
冬霞和故乡、和父亲的联系,彻底断了。
冬霞找回了她的名字。
自从得知父亲在坐牢后,冬霞不再天天想着回到故乡。菲菲有更敏锐的观察:生活中的很多东西,都在磨平妈妈回家的意志,比如,养活女儿。
对钱的渴望胜于回家。尤其是2009年,菲菲出生后。第二任丈夫喜欢花钱,渴望冰棍自由的冬霞曾青睐这一点。他是一个货车司机,两人搬进了繁峙县城,过上了赚多少、花多少的日子。货车司机经常身无分文地下馆子,再让妻子去结账。
菲菲出生后,冬霞得交学费了。她找到一个小铺面,准备开麻将馆。
丈夫坚决反对,认为妻子会遭遇咸猪手。最激烈的一次冲突,爆发在谈妥铺面之后。冬霞给原租客说了很多好话,还掏了1000块钱搬家费。而丈夫晚上就去要钱。
之后,在冬霞的描述中,他俩打了一架,丈夫拎着她的头发,从屋外拽到屋里。
冬霞见过太多“干仗”,也经历过太多“干仗”。“干完仗”,她马上有了新的安排。
“打完,我头上还有点肿,想了这一晚上没地方去,还不如去理发店打发时间把头发做了,反正做头发要五六个小时。”她剪掉了头发。然后去了网吧,“我不会玩电脑,但宾馆80块钱,网吧10块钱,我就趴了一晚上”。
人生中大部分“干仗”之后,冬霞都会跑出去躲着。在菲菲的记忆中,她在书包里发现过菜刀,她和母亲还会“连夜逃跑”。菲菲求助过。6岁那年,父亲又拖着母亲的头发,她拿了一件母亲的外套,给邻居下跪,让他们“救救我妈”。“他们说,‘我们拉过了,拉不开’。”
那或许是冬霞最想回家的其中一个时刻。就像当年母亲会在受委屈后,发出“母”的音节——她曾向菲菲说过,她老被打,是因为没有娘家人。
最终,丈夫屈服了。冬霞靠着两张麻将桌和卖流量的业务,负担起了女儿的学费:普通班150元/月,实验班180元/月,菲菲被送去了实验班。这位曾因掏不出两毛钱文具费而失学的母亲,十分在意女儿的教育:小学时,女儿曾转到封闭学校,不适应,又转回原学校。到了初中,送去私立学校。
偶尔,冬霞会在丈夫的鼓励下,重拾“回家”的信心。第二任丈夫曾带了一条香烟,想去派出所里问到蛛丝马迹,碰了灰;现任丈夫也鼓励她找家。母亲去世后,冬霞还从养父嘴里问到一个模糊的地址:四川省巴中市通江县六社五村。
2017年8月11日,折腾了好几天之后,不识字的冬霞在寻亲网站“宝贝回家”上发布了信息。
“当时他们不确定,究竟是北边的铁溪镇,还是南部的铁佛镇。”通江当地一个公益组织的志愿者正好是铁溪人,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要找的人姓“金”,而铁溪姓金的人很少。“我马上就打听到,卫生院有一个姓金的医生,叫金勇。”
很快,冬霞接到了需要抽取血液比对DNA的消息。
最激动的人或许是金勇,他是冬霞的堂哥。2025年11月24日,这位医生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抽血那一刻,他快无法呼吸了——他人生中有很多次寻找堂妹一家人的冲动,村里姓金的人太少,他们一家受人欺负,母亲曾被打进过医院。后来,他靠在教辅机构打零工,以及父母借的钱,在成都读上了大学。回到小镇,成为医生,再后来,结婚生子。寻人计划却从未启动,他甚至没去找过人贩子。其中一名人贩子出狱后,一直生活在镇上。
“找回来又怎么办呢?她们在外面说不定生活得更好。”金勇说。
2018年5月24日,冬霞与二姨的血样比对成功。冬霞找回了她的名字,金俊。
7月的一天,发出寻亲信息一年后,如今的金俊带着女儿,坐上了回家的火车。和4岁那年跨越一千多公里的路程一样,她赶了夜路,早上10点到了铁溪。这一次,她没有被冷空气折磨,川东北的夏夜温暖,有风。一路上,菲菲都很兴奋。
自称“从小拘谨,和爸爸说话也有点僵硬”的医生,在县城广场上拥抱了堂妹,落了泪。
亲人们告诉金俊,她的父亲没有坐牢,更没有卖妻卖女。但他最后一次有消息,是1998年的事了。
2025年11月28日,四川通江,金俊和菲菲正在粘贴房屋广告。(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图)
人们相信,故事的主人公,那位执着的父亲,已经死了。
铁溪镇的许多人,听说过一个男人向北出发,寻找妻子和女儿的故事。
小镇地处川陕交界,河床裸露着巨型白色岩石,山上散落着柿子树和金色的银杏。人们有一套独特的生存之道。1990年代,男人们流行往北走,到陕西、山西、河南的矿洞里赚钱。还有人专注于把妇女拐卖到北方。一位曾在陕西挖矿的村民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他们生产队31户人,就有3户被拐卖。
1994年年底的一天,有雪,铁溪镇园坝村村民金福春,发现妻子和女儿不见了。
在弟弟金福友对南方周末记者的叙述中,哥哥有点过于老实,只知道一味干活,到处帮人扛尿素,赚取微薄的工钱。他印象里,哥哥20岁那年脑袋就不太好使了,偶尔冒出几句话,“不好听,容易得罪人”。
金福春和妻子是经人介绍结婚的。妻子是聋哑人。1990年,女儿出生了。金福春教她数数,并认为她是全镇最聪明的小孩,对她关爱有加,干完活回家,常常给她带橘子。但夫妻俩经常吵架,嫂子一生气,就背上女儿回娘家。
这一次,金福春又去了丈母娘家找人,丈母娘让他滚,说懒得管了。后来打听到,人被拐了,人贩子还是远亲李大玉。
哥哥找去了李大玉家里,还把老娘送去住下。弟弟则跑去派出所报了案。
后来的事,根据李大玉接受封面新闻采访时的说法,“(金福春)要去找人,没有路费,我还借了他150块钱。我们去了河南那个金矿,想挣些找人的钱。”
再后来,金福春就下落不明了。
到了1998年,金福友决定,无论如何要去找哥哥。他撒谎要去打工赚钱。实际上,他从矿山的老乡处听说,哥哥找妻女,被人“带”进了山西汾阳的一个黑煤窑。
金福友出发前,妻子就有不好的预感,“我说,你出去挣个啥子钱嘛,儿子好几个晚上失眠了”。她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
金福友还是找到了那个黑煤窑,他四处转悠,留意矿工们用的灯,上面会写上他们的名字。找不到“金福春”的灯,他到熟人家住下了。
第二天,一伙人把他围住。据金福友回忆,他挨了打,然后被推进了坑里。领头的人留他开绞车,还暗示,以后有时间会让他和哥哥见面。
就这样干了两个月,金福友最后找到了哥哥,他们在同一个老板手下的不同矿洞。
哥哥却不肯回家,说没找到人,钱也没赚到。金福友劝说,女儿可以“拣”一个,他甚至和一户超生的人家说好了,不管是男是女都给哥哥养。也没说动。
一天,金福友撒谎说,要出去买菜,逃脱了黑煤窑。金福春留在了那里。
之后的二十多年里,人们都说,当初应当把金福春给绑回来。因为此后,就没听到过他的下落了。
银杏绿了又黄,柿子花开了又败。老去的金福友独自面对母亲去世,又翻修了老宅。他宣称,自己再也没想念过哥哥。
但在金勇眼中,老爸是一个固执的人,他坚持要让家里属于哥哥的那一半房子,从客厅、卧室到柜子,保持原状,“谁也不许动”。
至于嫂子和侄女,金福友是完全没头绪了。直到2017年夏天,在卫生院工作的金勇接到了志愿者打来的寻人电话。
一年后,铁溪镇用一种超乎寻常的隆重迎接金俊。据《巴中晚报》的报道,镇政府挂上了寻亲组织的“欢迎金俊回家”横幅,人们聚集在镇政府。围观者中有人在流泪。大家都想见一见这个故事里,丢失了二十多年的女儿。
人们也相信,故事的主人公,那位执着的父亲,已经死了。毕竟,他的弟弟都梦到过,哥哥让他烧点纸钱。
2025年11月25日,四川通江铁溪镇园坝村,金俊的家,保持着30年前的样子。(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图)
一直找到快60岁,花了四万多块,没有任何消息,他决定放弃了。
通江县城四周布满翠色的峡谷,褶皱带的地形起起伏伏,山腰位置的灰绿色广场上,人们铺上油纸布,喝茶、摆龙门阵、躺着晒太阳。
金俊定居在通江3年了。她说,她是为了女儿,逃回四川的。
她在第三段婚姻里越来越压抑,“感到胸口很紧”。很多事情会让丈夫“炸雷”,她看别人的眼神不对,会炸;摸牌时不小心碰到别人的手,会炸;帮她找到亲人的志愿者的微信,不知什么时候也被拉黑了。
菲菲约同学到家里玩,也会遭丈夫数落。金俊注意到,女儿越来越像她小时候:看继父的脸色行事。“我和我妈是被我继父困在笼里的鸟,”菲菲说,“但妈妈会自己用手打开笼子,让我飞出去。”
一次,丈夫的亲生女儿和菲菲发生误会,丈夫跑到大街上,用金俊都不忍心复述的词语,指着菲菲放了狠话。金俊觉得,不得不跑了,带上菲菲,和2020年出生的小女儿。
刚回到通江时,生活勉勉强强维持。她太需要钱了,以至于很轻易地陷入到一次庞氏骗局,被骗了几万块钱。
她不得不出来找一份真正的工作,当起了房屋中介。“很多人以为我高冷,其实是我不会写字。”很多时候,她得用手机把字打出来,像画画一样,画到合同上。她还摸索出另一条生存之道——租赁房屋,每天扫街,把打印的纸条,塞进人家的门缝。
有时,她会笨拙地动用商业智慧。例如,一套年租金12000元的房子,房东开价8000元,她想做个二房东,“放一台冰箱、洗衣机”,赚个差价。“哎哟,租下来后傻眼了。”金俊很懊恼,“一个女孩来租,反悔了,说她害怕。”原来附近有停尸间,所以租金才便宜。
家里最兴奋的人是菲菲。“我大姨对我特别特别温柔。在成都,我想吃火锅和串串,大姨(带我去),就说是她自己想吃。”舅舅金勇也让她自豪,“我的舅舅、舅妈都是吃国家饭的医生了,不再是矿工。”
和世间一切失去的连接,在这片翠色的山间又一点点连了起来。
日子原本就这样过下去了。直到2025年11月的一天,金俊接到一个电话。转过头,她对菲菲说:你的姥爷,找到了。
铁溪镇流传的故事中的主人公,那个“鬼魂”,1998年以后就再也没有消息的金福春,被外地警方送了回来。
2025年11月28日,四川通江,金福春。(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图)
11月24日,南方周末记者在铁溪镇见到了金福春。金福友说过,他和哥哥长得就像双胞胎,“身份证换用都认不出来”。但眼前的金福春,没有金福友那宽阔、平整的面庞,颧骨突出,腿很纤细,整个人看上去比例失调,他的眼球似乎很难转动。哪怕女儿坐在他面前,他对大部分提问的回答都是:找不到,怎么办?
金福春是在妻女失踪的第二年,1995年出门的。根据封面新闻报道,他是在山西稷山县清河镇上费村一处搅拌场被警方发现的,是一家公司“收留”的特殊人员。
金福春多次提到,自己为老板干了11年,没有领到工资。这家公司的负责人赵老板在接受封面新闻采访时称,“我们是好心收留,没强迫他干活,仁至义尽了”。赵老板还称,他们之间不存在雇佣关系,至于金福春在企业厂区里扫地、洗车、种菜、捡纸箱等行为,完全是自发的,“我们多次劝阻,但他听不进去”。
菲菲印象太深了,老板走后,这位陌生的姥爷冒出一句话:生是赵老板的人,死是赵老板的魂。
2025年的金福春像是永远活在1994年的冬天了。他记得金俊的小名“建裙”,记得金勇的小名叫“天冬”。他甚至记得,介绍妻子李天秀和自己认识的媒人是谁。但是,1994年之后,关于找人、打工的记忆,成了一团浓雾。家人和他多次聊天后,大概拼凑出的轨迹是,在黑煤窑干了一段时间后,到过采石场,之后又去过奶牛厂,最后遇上了赵老板。
一个寻找妻女的父亲,究竟找到哪一刻,会忘记回家的路?
他用混乱、模糊的句子,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他是如何找人的:一边打工,一边“慢慢地给工友们‘摆’(方言:说)妻女的样子,结果对不上”,如果有人告诉他可能在哪儿,他就去,跑了山西很多地方,“太原太远了,就没去”。他还说,他不会喝茶,都是喝凉水,“矿上的水太苦了,和黄连一样”。
一直找到快60岁,花了四万多块,没有任何消息,他决定放弃了。
2025年11月25日,四川通江铁溪镇,周围人在打牌,金福春在一旁发呆。(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图)
命运在遗忘这家人整整30年后,终于想起了他们。
金福春归来,最意外的人,或许是至今生活在当地的人贩子。
罗邦陆说自己在牢里待了8年。2025年11月25日傍晚,出狱多年的他刚干完农活,回到安上了空调的平房里,看见南方周末记者时很错愕。他称不认识金福春,自己是被冤枉的。“李大玉有一天找我借路费,没想到他在拐卖妇女。”
李大玉说他被判了5年。出狱后,他成了水泥厂工人,如今领着退休金。见到他时,他和妻子正在江边的地里翻土。听到罗邦陆声称和拐卖没有关系,他叹了口气,讲了他的版本的故事。
他说,当初,就是从罗邦陆家里接走母女两人的。“她(李天秀)在我们村子,就是一个‘讨口子’,穿个光脚片,背着个娃儿,家里没得啥子吃的。罗邦陆来找我商量,说不如把她俩送出去卖球。”他补充道,在那个年代,很多人会被拐到山西和河南。
“讨口子”,在当地方言里指要饭的人。
对于那段跨越一千公里的长路,他说,“走啥子夜路嘛,就是把他们从老家接下来到我弟妹家,打了手电筒。”
听说金俊在山西过得很辛苦,七十来岁、会挑眉瞪人的李大玉,还有点生气:“不是我们把她们弄出去,还惨了,三五天吃不上一顿饭,早两年就不在了。”他强调,自己服过法了,对方如果想找麻烦,去找法院和公安局。自己家人丁兴旺,都有重孙了,“(金家)想找麻烦,可以来试试看”。
出人意料的是,金俊承认,李大玉的说法更符合她幼年时的记忆,父母掐架,父亲给的橘子,不让她分给母亲,母亲从红白事上拿回来的糖和干果,不让父亲知道。“妈好像是带着我到处跑。可能是婆婆,让她别带我跑了,她就自己一个人跑,晚上带吃的回来。”
金俊早就思考过4岁之前的事了。2018年那次回来时,家人随口说,她妈妈就是喜欢到处跑,所以被拐了,她反驳:“那还是爸爸对妈妈不好,咋在山西就待住了?”
2025年11月26日,四川通江铁溪镇,李大玉家的楼道。(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图)
归来的金福春,给他还不大认得的女儿出了一个难题。见了几次面后,一天,他掏出有零有整的纸币,一共3300元,说是捡破烂赚的,和敲水泥块挣的。然后,他问金俊,要不要管他,要不要给他养老。
好几天过去了,金俊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菲菲知道,“妈妈经济情况不够养”。
菲菲早就发现了,所有的问题都和钱有关。在通江,妈妈有钱时,对自己和妹妹特别温柔,“像电视里的慈母”。但有一次,她给陪自己贴小广告的菲菲,发了500元工资,没过几天,又想要回去400元。菲菲生日当天,把自己蓄了3年的长发卖了398元。金俊随后给女儿发了两个哭泣的表情包。
意外的是,命运在遗忘这家人整整30年后,终于想起了他们。他们的经历被几家媒体报道,南方周末记者见到他们之前,经过相关部门协调,11月24日,金俊一家领到了金福春被拖欠的38万元劳动报酬。
坚持平整好老家门前的路后,金福春跟着女儿回了县城。金俊重新安排这套两居室的空间:菲菲和小女儿住一个卧室,她自己睡沙发,给金福春让出一个卧室。
这套两居室是2023年10月买的,是她人生中最像家的一个房子,“我觉得我自由了,这是我和女儿的家”。透过落地玻璃,能眺望到通江和翠色的山,她砸了一面墙,做了开放式厨房,等再宽裕一点,还想装上氛围灯。
不知道哪天开始,那种让母女俩“胸口一紧”的东西,消失了。
在这个家里,丈夫来通江时,哪怕吵架也不敢动手了。金俊觉得,正是因为这儿有娘家人。
以前她想过,最好的生活是把欠款还完,偶尔和朋友出门喝个小酒,“唱着小曲儿,哼哼呀呀地回屋睡觉”,不用担心丈夫查岗,或者被任何人骂。
11月底的一个夜晚,女儿们已经熟睡,父亲坐在卧室,盯着新买的手机里的短视频,无所适从。金俊对最好的生活有了新想法,“(大)女儿有一个房间,我和小女儿有一个房间,(外地)打工回来的儿子有一个房间,父亲也有一个房间”。
已经凌晨三点,第二天,她还要去房屋中介公司上班,要走一段长长的坡。她不放心父亲一个人待在家里,等到长夜过去,她要带着女儿和父亲,陪她一起,到起起伏伏的街道上贴小广告。
2025年11月28日,四川通江,金俊和菲菲在粘贴房屋广告,金福春在后面看着女儿和外孙女。(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图)
• (南方周末实习生周婷怡对本文亦有贡献)
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
责编 吴筱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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