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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20 0
那天下午,办公室里闷得像个蒸笼。
空调有气无力地吹着,卷宗和人一样,都蔫了。
老王,我们部门的“人形喇叭”,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八卦,神秘兮兮地凑过来说:“哎,听说了吗?林清今天生日,三十五了。”
“三十五怎么了?”我敲着键盘,眼皮都懒得抬。
“单着呢!”老王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怕惊动了谁,“你说这女人,要能力有能力,要长相……也还行,怎么就嫁不出去呢?”
我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视线越过绿萝干枯的叶子,落在斜对角的那个工位上。
林清。
她正对着电脑,背挺得笔直,像一棵移植到办公室里的白杨树。侧脸的线条很干净,鼻梁很高,嘴唇抿着,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淡。
她确实三十五了。
在这个平均二十五六岁恨不得就结婚生娃的环境里,她像个异类。
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或许是那天的空气实在太黏腻,让人想说点什么打破这该死的沉闷。
我清了清嗓子,冲着她那个方向,不大不小地喊了一句。
“林姐。”
她没回头,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办公室里几个竖着耳朵的同事,目光悄悄地飘了过来。
我笑了笑,带着几分自以为是的幽默,和一点中年男人特有的油滑。
“你看你,一个人也挺辛苦的。要不……我吃点亏,咱俩将就一下?”
话音刚落,我自己都觉得有点贱。
这玩笑开得,太轻浮,也太冒犯。
我甚至都准备好了迎接一场暴风雨,比如她把手里的保温杯砸过来,或者用一句淬了毒的话把我钉在耻辱柱上。
办公室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老王的表情,像是吞了半只苍蝇。
然而,林清只是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来。
她没有愤怒,没有咆哮。
她只是看了我一眼。
就那么一眼。
眼神里没什么情绪,既不是鄙夷,也不是愤怒,更像是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体。
然后,她轻轻地,几乎微不可察地,翻了一个白眼。
那个白眼,翻得极有技术含量。眼皮掀起得缓慢,眼珠转动得也慢,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却又把那种无声的、极致的蔑视表达得淋漓尽致。
接着,她转回头,继续盯着她的屏幕,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阵风吹过。
我愣在那里,脸上那种自以为是的笑容僵住了。
那感觉,比被她破口大骂还要难受一万倍。
骂我,说明她还在意,把我当成一个能交流的平等物种。
可那个白眼,那个无声的姿态,等于直接宣布:你,不配。
我像个在台上讲了半天冷笑话却无人喝彩的小丑,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呵呵……开个玩笑,活跃下气氛。”我干巴巴地给自己找补。
没人接话。
只有键盘的敲击声,比平时更响了,像是某种故意的掩饰。
那天下午剩下的时间,我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满脑子都是她那个白眼。
我叫张伟,三十二岁,离异,没孩子。在公司混了七八年,不上不下,顶着个“项目主管”的虚名,干着最累的活,拿着饿不死的工资。
前妻嫌我没出息,跟一个搞金融的跑了。
从那以后,我对女人,或者说对婚姻,就有点提不起劲。
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挺好。
我跟林清,严格来说,就是纯粹的同事关系。
她比我先进公司,是设计的元老。我们分属不同的小组,平时工作交集不多。
我对她的印象,就跟大多数人一样:一个工作能力极强,但性格极其孤僻的女人。
她的桌子,像个强迫症的阅兵场。笔筒里的笔,按颜色和粗细分门别-类,像待命的士兵。便签纸的边角,永远和桌沿平行,一毫米都不差。
她从不参加公司的任何聚餐、团建。
有人跟她打招呼,她最多点点头。有人想跟她聊八卦,她会直接走开。
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
她就像办公室里的一个固定摆件,你知道她在那儿,但不会去碰。
可今天,我手贱,去碰了一下。
结果,被烫得不轻。
下班铃响了,我几乎是第一个冲出办公室的。
太憋屈了。
我需要找个地方,喝两杯,把这股邪火压下去。
烧烤摊,永远是治愈我这种中年失意男人的最佳场所。
油腻的桌子,嘈杂的人声,混合着孜然和炭火的气味,能让人暂时忘记写字楼里的那些破事。
我点了二十串腰子,十串板筋,一盘毛豆,要了四瓶冰啤酒。
“张伟?”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回头,居然是林清。
她换下了一身刻板的职业装,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背着一个帆布包。
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没了办公室里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场,她看起来……居然有点清秀。
甚至,比公司里那些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更多了几分味道。
我愣住了。
“你……也来这儿吃?”我指了指油腻的桌子,有点不敢相信。
她在我对面坐下,把帆布包放在旁边的凳子上。
“不可以吗?”她淡淡地说,“还是说,这家店被你包了?”
得,还是那个味儿。
一开口就能把天聊死。
“没,当然可以。”我赶紧把一瓶没开的啤酒推过去,“喝点?”
她看了看啤酒,又看了看我。
“今天我生日。”她说。
“我知道,老王说了。”我有点尴尬,“那什么……生日快乐。”
“谢谢。”她接过啤酒,自己用牙起开,仰头就灌了一大口。
那豪迈的架势,把我看得一愣一愣的。
这跟我想象中的她,完全不一样。
“你一个人?”我问。
“不然呢?”她放下酒瓶,嘴角沾了点泡沫,用手背随意地一擦,“你以为会有个二十四孝男友,给我准备烛光晚餐和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自嘲式的尖锐。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下午的事……”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提,“我那不是……嘴欠嘛,你别往心里去。”
她又喝了一口酒,沉默了片刻。
“你觉得,‘将就’这个词,很好听?”她问,眼睛看着我,那眼神,比下午在办公室里更锐利。
我语塞。
“我离过婚。”我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
她挑了挑眉,似乎有点意外。
“所以呢?”
“所以……我也不是什么香饽饽。”我自嘲地笑了笑,“在我眼里,大家都是在生活里扑腾的普通人,没谁比谁高贵。‘将就’这个词,不好听,但有时候,挺真实的。”
我说的是真心话。
被生活磨了几年,什么爱情、浪漫,都像褪了色的墙皮,只剩下“搭伙过日子”这几个冰冷的字。
她盯着我看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又要给我一个白眼。
“老板,再来二十串烤韭菜,一盘花生米。”她忽然冲着烧烤摊老板喊道。
然后,她把酒瓶举起来,碰了一下我的瓶子。
“叮”的一声,很清脆。
“张伟,”她说,“你这人,虽然嘴巴挺讨厌的,但好像……也没那么坏。”
那一晚,我们喝了很多酒。
具体喝了多少,记不清了。
只记得,我们聊了很多。
聊工作上的奇葩客户,聊老板画的大饼,聊永远也还不完的房贷。
我说了我的前妻,说了我们是怎么从校园情侣,一步步走到民政局门口的。
她也说了她的故事。
她有一个谈了八年的男朋友,从大学到工作,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结婚。
结果,男人劈腿了一个比他小十岁的实习生。
分手那天,男人跟她说:“对不起,我累了。跟你在一起,像在跟我的领导汇报工作。我想要的是生活,不是KPI。”
这句话,像一根刺,扎进了林清的心里。
从那以后,她就把自己包裹起来。
用冷漠和强硬,对抗着这个世界的恶意和同情。
“他们都觉得我是个怪物,”她喝得脸颊泛红,眼神却很清醒,“三十五岁,没结婚,没孩子,肯定心理有病。”
“我只是……不想再把自己的喜怒哀乐,交到另一个人手上了。”
“太疼了。”
她说这三个字的时候,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却重重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下午那个轻浮的玩笑,是多么的残忍。
我用“将就”这个词,去戳一个用尽全力维护自己尊严的人。
“对不起。”我真诚地说。
她摇了摇头,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笑。
不是那种礼貌性的嘴角上扬,而是发自内心的,带着一点苦涩,又带着一点释然的笑。
“没什么对不起的。”她说,“你只是说出了大多数人的想法而已。”
“不过,张伟,”她忽然凑近了些,酒气混着她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扑在我脸上,“我告诉你,我林清,这辈子就算孤独终老,也绝不‘将就’。”
她的眼神,亮得惊人。
像黑夜里的星星。
那一刻,我有点心动。
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荷尔蒙冲动,而是一种……被某种纯粹的东西击中的感觉。
从那天晚上起,我和林清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在公司,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交集不多。
但偶尔在走廊上碰到,她会对我点点头。
不再是那种敷衍的、礼貌性的点头,而是眼神会跟我对上,甚至嘴角会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呢,也不再用那种贱兮兮的玩笑去试探她了。
我开始观察她。
我发现,她并不是真的冷漠。
她会在午休的时候,去喂楼下的流浪猫。
她会在同事小李因为方案被毙掉而偷偷哭泣时,默默地递上一包纸巾,和一杯热奶茶。
她会在我因为一个技术难题焦头烂额时,发来一个链接,里面是解决问题的方案,附言只有两个字:“试试。”
她所有的好,都藏在那些不为人知的细节里。
像一座冰山,只有靠近了,才能感受到水面下的温度。
我们开始有了私下的联系。
有时候是微信上,聊几句无关痛痒的天。
有时候,是下班后,不约而同地出现在那家烧烤摊。
我们成了“酒肉朋友”。
只有在那个充满烟火气的地方,我们才能卸下所有的伪装,做回最真实的自己。
我发现,林清其实是个很有趣的人。
她懂的东西很多,从最新的电影,到上个世纪的摇滚乐,她都能聊上几句。
她看问题很通透,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我的幼稚和冲动。
跟她聊天,很舒服。
我不用伪装成一个事业有成的成功人士,也不用担心说错话。
我可以是我自己,那个有点丧,有点颓,但还没完全对生活失望的张伟D。
有一天,我们又在烧烤摊喝酒。
我接了个电话,是我妈打来的。
无非就是那些老生常谈,问我工作怎么样,身体怎么样,然后,话锋一转,又绕到了个人问题上。
“你跟小丽最近还有联系吗?人家姑娘挺好的,你别太挑了。”
“你都多大了,还一个人晃荡,我跟你爸晚上都睡不着觉。”
“实在不行,就找个差不多的,搭伙过日子也行啊……”
“搭伙过日子”。
“将就”。
这些词,像针一样扎在我耳朵里。
我烦躁地挂了电话。
“催婚?”林清问。
我点了点头,猛灌了一口酒。
“烦死了。在他们眼里,我好像不是个人,就是个需要配对的牲口。”
“习惯就好。”林清的语气很平静,“我妈已经从催婚,进化到给我发各种生殖医院的广告了。”
我“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真的?”
“真的。”她也笑了,“她觉得我再不抓紧,连做试管婴儿的机会都没了。”
我们俩对视着,哈哈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我忽然觉得有点心酸。
我们这些被时代抛在后面的“大龄男女”,在别人眼里,好像只剩下“繁衍”这一个价值了。
“林清,”我看着她,认真地问,“你真的……一点都不急吗?”
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了。
她看着远处闪烁的霓虹灯,沉默了很久。
“急过。”她说,“刚分手那两年,特别急。看着身边的朋友一个个结婚生子,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
“我试过去相亲,见了各种各样的人。有上来就问我工资多少,有没有房贷的。有觉得我年纪大,要求我婚后必须立刻生孩子的。还有……嫌我太强势,不像个女人的。”
“后来,我累了。”
“我发现,我不是在找一个爱人,我是在完成一个任务。一个社会、家庭交给我的任务。”
“可我的人生,为什么要活给别人看呢?我努力工作,养活自己,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我一个人,也可以很精彩。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已婚’的标签,去委屈自己,去‘将就’一个根本不合适的人?”
她的这番话,像一记重锤,敲在了我的心上。
是啊,为什么?
我离婚后,之所以颓废,之所以觉得生活没意思,不就是因为我潜意识里,也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吗?
一个连家庭都维系不好的男人。
我把自己的价值,和“婚姻”这个标签,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可林清,她活得比我通透。
她把自己的价值,建立在“自我”之上。
“张伟,”她转过头,看着我,“别让别人定义你。也别用‘将就’这种词,来贬低你自己。”
“你很好。”
她说。
“你很好。”
这三个字,比任何安慰都管用。
我看着她,忽然有种冲动。
我想抱抱她。
但我忍住了。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还很脆弱。
像刚刚破土的嫩芽,经不起任何一点鲁莽的触碰。
公司接了一个大项目。
客户是个出了名的难缠的主,要求又多,预算又少,还特别喜欢半夜三更提修改意见。
老板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了我。
并且,点名让林清配合我。
“你们两个,一个有冲劲,一个够稳重,刚好互补。”老板说得冠冕堂皇。
我心里清楚,这是把我们俩架在火上烤。
项目做好了,是老板领导有方。
做砸了,就是我们俩能力不行。
那段时间,加班成了家常便饭。
整个部门的人都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
安静的夜里,只有键盘的敲击声和我们偶尔的讨论声。
“这个logo的颜色,我觉得可以再大胆一点。”我说。
“不行,”林清立刻反驳,“客户的品牌定位偏向稳重,用太跳的颜色会显得轻浮。”
“但是太稳重了,又会显得老气,吸引不了年轻用户。”
“那就在细节上做文章,比如用一些有设计感的辅助图形。”
我们经常因为一个细节,争得面红耳赤。
但奇怪的是,我们从不生气。
因为我们都知道,我们是为了把事情做好。
这种纯粹为了工作而产生的碰撞,很过瘾。
有一天晚上,我们改方案改到凌晨两点。
我俩都饿得前胸贴后背。
“叫个外卖吧。”我说。
“这个点,哪儿还有外卖。”林清揉了揉太阳穴。
我翻了翻抽屉,从最底下摸出两包珍藏已久的泡面。
“康师傅红烧牛肉面,豪华版。”我像献宝一样递给她一包。
她看着那包泡面,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谢了。”
我们俩,就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一人捧着一碗泡面,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
热气腾腾的泡面,驱散了深夜的寒意,也温暖了疲惫的胃。
“你说,我们这么拼,图什么呢?”我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问。
“图什么?”林清想了想,“图明天早上,可以心安理得地多睡十分钟?”
我笑了。
“我觉得,是图一种……不认输的感觉吧。”我说。
“不想被客户看扁,不想被老板当成可以随意牺牲的棋子,也不想……被自己看不起。”
林清看着我,眼神里多了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张伟,”她说,“你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哦?你想象中的我是什么样?”
“油嘴滑舌,不靠谱,混日子。”她倒是说得直接。
我被噎了一下。
“现在呢?”
“现在……”她拖长了音,“还是有点油嘴滑舌,但……挺靠谱的。”
得到她这个评价,比老板给我发奖金还让我高兴。
项目进行到最关键的阶段,我们需要去客户公司做最终提案。
客户公司在外地,我们要提前一天过去。
这是我第一次和林清一起出差。
高铁上,我们并排坐着。
她戴着耳机,在看一部文艺片。我假装玩手机,其实一直在偷偷看她。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她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她看得入神,时而蹙眉,时而微笑。
我发现,她不说话,不工作的时候,整个人是放松的,柔软的。
像一只收起了所有尖刺的刺猬。
到了酒店,前台小妹笑着对我们说:“不好意思,两位,因为是旅游旺季,我们只剩下一间大床房了。”
我跟林清对视了一眼。
气氛瞬间变得有点尴尬。
“要不……换一家?”我提议。
“算了,太晚了,折腾不动了。”林清显得比我还淡定,“就这间吧。你睡床,我睡沙发。”
说完,她就拿着房卡,径直走向了电梯。
我跟在她身后,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
房间很大,床也很大。
沙发……也挺大的。
林清把她的东西放在沙发上,然后从行李箱里拿出洗漱用品,进了浴室。
我一个人坐在床上,感觉浑身都不自在。
这算什么?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虽然我们什么都没做,但光是这个场景,就足够让人浮想联翩了。
我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
一会儿想到她那个冷冰冰的白眼,一会儿又想到她在烧烤摊上喝酒的样子。
一会儿觉得她是个不可侵犯的女神,一会儿又觉得她其实也只是个需要人疼的普通女人。
浴室的水声停了。
林清穿着酒店的浴袍走了出来。
她的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脸上带着刚洗完澡的红晕。
我感觉自己的喉咙有点干。
“你看什么?”她瞪了我一眼。
“没……没什么。”我赶紧移开视线,假装看电视。
“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打一场硬仗。”她一边擦头发,一边说。
她从行李箱里拿出一床薄薄的毯子,在沙发上躺了下来。
我关了灯,房间里瞬间陷入了黑暗。
我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和我自己如雷的心跳声。
“张伟。”黑暗中,她突然开口。
“嗯?”我吓了一跳。
“你睡不着?”
“有点。”
“紧张?”
“嗯。”
“我也是。”
我们都沉默了。
过了很久,她又开口了。
“下午在高铁上,你看的那个电影,叫什么?”我没话找话。
“《花样年华》。”
“哦……梁朝伟和张曼玉那个?”
“嗯。”
“好看吗?”
“还行。”她顿了顿,说,“讲的是一个关于错过的故事。”
“两个互相有好感的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最后还是没能在一起。”
“听起来……挺遗憾的。”
“是啊。”她的声音很轻,“所以,如果真的遇到了,就不要轻易错过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
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在说电影,还是在说……我们?
我不敢问。
我怕是我自作多情。
那一夜,我几乎没睡。
第二天,提案非常顺利。
我负责激情澎湃地讲PPT,把客户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林清则负责沉着冷静地回答各种专业问题,把客户提出的所有刁难都一一化解。
我们俩配合得天衣无缝。
最后,那个以挑剔著称的客户,当场拍板,签了合同。
走出客户公司大楼的那一刻,我兴奋地想大叫。
“我们成功了!”我抓住林清的胳膊,用力晃了晃。
她也笑了,眼睛亮晶晶的。
“是啊,我们成功了。”
那天下午的阳光,特别好。
我们走在陌生的城市街头,心情无比轻松。
“为了庆祝,我请你吃饭。”我说。
“好啊。”她欣然同意。
我带她去了一家当地最有名的餐厅。
我们点了一桌子菜,还开了一瓶红酒。
酒过三巡,话也多了起来。
我们聊起这次项目中的种种困难,聊起那些被我们一起熬过的夜。
“说真的,林清,”我举起酒杯,“这次,多亏了你。没有你,我肯定搞不定。”
“你也一样。”她说,“你的那些鬼点子,虽然不靠谱,但有时候,确实能出奇制胜。”
我们相视一笑,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吃完饭,我们沿着江边散步。
江风吹在脸上,凉凉的,很舒服。
“张伟,”她突然停下脚步,看着我,“你还记得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吗?”
我愣了一下。
“哪句?”
“你说,要不你吃点亏,咱俩将就一下。”
我的脸“唰”的一下红了。
“那不是……开玩笑嘛。”我尴尬地挠了挠头。
“我知道是开玩笑。”她看着江面上闪烁的灯火,悠悠地说,“但那天晚上,我在想,‘将就’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为了结婚而结婚,找个不讨厌的人搭伙过日子?”
“还是……两个都有过伤痕的人,放下过去,试着给彼此一个机会?”
她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张伟,你觉得是哪一种?”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紧张,有期待,还有一丝我不敢确定的……情意。
我深吸了一口气。
“我觉得……”我一字一句地说,“是第二种。”
她笑了。
像冰雪初融,像春暖花开。
她踮起脚,在我嘴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然后,她退后一步,脸颊绯红,却依然倔强地看着我。
“那么,张伟先生,”她说,“你现在,还愿意‘吃点亏’吗?”
我感觉自己像被一道闪电击中了。
所有的语言,都在这一刻变得苍白无力。
我上前一步,把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她的身体很瘦,却很温暖。
我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闻着她发间淡淡的洗发水香味,感觉自己像是漂泊了很久的船,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我愿意。”我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我愿意。”
“一万个愿意。”
从外地回来后,我们成了公司的“地下情侣”。
我们没有声张,但那种恋爱的酸臭味,是藏不住的。
老王第一个发现了端倪。
他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茶水间。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跟林清,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我假装糊涂。
“别装了!”老王一脸“我早已看穿一切”的表情,“你俩最近的眼神交流,都能拉丝了!”
“我发现,林清最近老是笑。以前她一年笑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的过来。”
“还有你,你小子最近走路都带风,捡到钱了?”
我笑了笑,没承认,也没否认。
有些幸福,只想自己悄悄珍藏。
和林清在一起,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我以为,和她这样理智、强势的女人谈恋爱,会很累。
但事实是,跟她在一起,我前所未有的放松。
我们有说不完的话。
从工作上的烦心事,到国际新闻,再到楼下那只流浪猫今天又跟谁打了一架。
我们都很忙,但我们会挤出所有的时间待在一起。
有时候,是下班后,一起去菜市场买菜,然后回到我那个乱糟糟的出租屋里,做一顿简单的晚饭。
她做饭很好吃。
简单的家常菜,她能做得有滋有味。
我喜欢看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
那会让我产生一种……家的感觉。
有时候,我们什么也不做,就窝在沙发上,看一部老电影。
我会把头枕在她的腿上,她会一边看电影,一边轻轻地给我按摩太阳穴。
那种感觉,很安逸,很温暖。
我跟她说过我前妻的事。
她听完,没有发表任何评价,只是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都过去了。”她说。
她也跟我说了更多关于她前男友的事。
那个男人,不仅伤害了她的感情,还骗走了她大部分的积蓄。
“我那时候,真是又蠢又瞎。”她自嘲地说。
“不,”我捧着她的脸,认真地说,“你只是太善良了。”
我们就像两只受过伤的刺猬,小心翼翼地靠近彼此,然后,慢慢地收起自己的尖刺,用最柔软的腹部,去温暖对方。
我们也会吵架。
有一次,因为一个设计方案,我又跟她争了起来。
在公司争完了,回到家还接着争。
我坚持我的想法更有创意,她坚持她的方案更稳妥。
吵到最后,我有点上头,说了一句很伤人的话。
“你就是太保守了!怪不得你前男友会嫌你像个领导!”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林清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受伤。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我站在客厅里,懊悔得想抽自己两巴掌。
我怎么能……怎么能拿她最深的伤疤,去攻击她?
我敲了敲门。
“林清,对不起,我错了。”
“我混蛋,我嘴贱。”
“你开开门,让我进去,你打我骂我都行。”
里面没有声音。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我靠在门上,颓然地坐了下来。
“林清,我知道我错了。”我对着门板说。
“我只是……太想证明自己了。在你面前,我总觉得自己不够好。你太优秀了,我怕我配不上你。”
“我怕你觉得我幼稚,不成熟。”
“我说的都是混账话,你别往心里去。”
过了很久,门开了。
林清站在门口,眼睛红红的。
她看着我,叹了口气。
“张伟,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她说,“有什么问题,可以沟通,可以争论,但不要用语言去伤害对方。”
“尤其是,不要用对方的过去,去攻击对方的现在。”
“因为,那不仅是在伤害我,也是在否定我们之间的感情。”
我站起来,一把将她抱住。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在我怀里,点了点头。
“下次再这样,我就把你扔出去。”她闷闷地说。
“好。”我赶紧答应。
那次吵架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反而更近了一步。
我们都明白了,一段健康的感情,不是没有争吵,而是在争吵之后,懂得如何去修复,如何去更好地理解对方。
我们开始谈婚论嫁。
这个过程,比我想象的要顺利。
我带她回了趟家。
我妈拉着她的手,问东问西,从工作问到家庭,就差把她祖上三代都扒出来了。
林清一直微笑着,不卑不亢,对答如流。
我妈偷偷把我拉到一边。
“这姑娘,不错。”她说,“看着就精明能干,比你那个前妻强多了。”
“就是……年纪是不是大了点?”
“大点怎么了?”我立刻反驳,“大点会疼人。”
“再说了,你儿子我也不是什么抢手货。”
我妈被我噎得说不出话。
最后,她叹了口气。
“行吧,只要你喜欢就好。”
林清也带我见了她的父母。
她的父母都是退休的教师,很知书达理。
他们没有问我那些物质上的问题,只是跟我聊了聊我的工作,我的兴趣爱好,以及……我对林清的看法。
“小张,”林清的父亲说,“清清这孩子,从小就要强。这些年,她在外面打拼,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委屈,但她从来不跟我们说。”
“我们知道,她心里,其实很渴望能有一个人,真正地懂她,疼她。”
“我们不求你大富大贵,只希望你,能真心对她好。”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叔叔阿姨,你们放心。”我说,“我不敢保证能让她过上最好的生活,但我敢保证,我会用我全部的力气,去爱她,保护她,不让她再受一点委屈。”
那天,我们双方父母一起吃了顿饭。
饭桌上,大家聊得很开心。
我妈拉着林清的手,一个劲儿地夸她。
林清的妈妈,则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
看着眼前这其乐融融的景象,我忽然觉得,生活,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领证那天,天气很好。
我们俩都请了假。
从民政局出来,手里拿着那两个红本本,我还有点恍惚。
“这就……已婚了?”我问林清。
“不然呢?”她晃了晃手里的结婚证,笑得像个孩子,“你想反悔啊?晚了!”
我看着她,也笑了。
我把她拉过来,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林太太,你好。”
“你好,张先生。”
我们没有办婚礼。
林清说,太折腾,没必要。
我们就请了双方的亲戚和几个最好的朋友,简单地吃了顿饭。
饭桌上,老王非要我讲讲,我是怎么把他们公司最高冷的女神追到手的。
我喝了点酒,有点上头。
我清了清嗓子,说:“其实也没什么技巧。”
“就是……我脸皮比较厚。”
大家都笑了。
我看着坐在我身边,正温柔地看着我的林清,继续说道:
“我第一次跟她说话,就开了一个特别蠢的玩笑。”
“我跟她说,要不我吃点亏,咱俩将就一下。”
“结果,她给了我一个大白眼。”
“那时候我就在想,这女人,真带劲。”
“后来,我慢慢发现,她不是冷,她只是在用坚硬的外壳,保护自己柔软的内心。”
“她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善良,都坚强,都值得被爱。”
“所以,今天我想在这里,纠正一下我当初那个愚蠢的说法。”
我站起来,举起酒杯,对着林清,也对着所有人。
“遇见你,不是我吃了亏,是我张伟,这辈子占到的最大的便宜。”
“跟你在一起,不是‘将就’,是我的‘讲究’,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最不后悔的选择。”
林清的眼圈,红了。
她站起来,从我手里拿过酒杯,一饮而尽。
然后,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踮起脚,用力地吻住了我。
周围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和口哨声。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婚后的生活,平淡,琐碎,却充满了温情。
我们搬进了新家,一个不大,但很温馨的两居室。
我们一起布置这个家。
我负责组装家具,她负责挑选窗帘和地毯。
我们会在周末的早晨,一起去逛超市。
她会很认真地比较哪家的蔬菜更新鲜,我会偷偷地往购物车里塞满各种垃圾食品。
然后,她会板着脸,把那些薯片、可乐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再换成牛奶和水果。
我假装不高兴,她就会捏捏我的脸,说:“张先生,为了你的健康着想。”
我们还是会吵架。
为今天晚饭谁洗碗,为明天出门我该穿哪件衣服。
但我们再也不会说伤人的话。
我们学会了拥抱,学会了道歉。
“对不起,老婆,我错了。”成了我的口头禅。
而她,也总会给我一个台阶下。
“知道错了就行,下次注意。”
有一天晚上,我加完班回到家,发现她还没睡。
她坐在沙发上,在看一本育儿书。
“你看这个干嘛?”我问。
她抬起头,看着我,脸颊微红。
她拉过我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
“张伟,”她说,“你要当爸爸了。”
我愣住了。
足足愣了有半分钟。
然后,巨大的狂喜,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嗷”的一声叫了出来,把她打横抱起,在客厅里转了好几个圈。
“慢点!慢点!”她被我转得头晕,笑着捶我的背。
我把她放下,蹲下身,把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
那里还很平坦,什么也听不到。
但我却觉得,我听到了全世界最美妙的声音。
那是生命的律动,是未来的希望。
我抬起头,看着她,眼眶湿了。
“老婆,”我说,“谢谢你。”
谢谢你,愿意嫁给我。
谢谢你,愿意为我生一个孩子。
谢谢你,让我这个曾经对生活失去希望的人,重新找到了生命的意义。
她摸着我的头,笑得温柔。
“傻瓜。”她说。
我的人生,好像从遇见她的那一刻起,才真正开始。
她像一道光,照亮了我原本灰暗的世界。
她让我明白,爱不是一场轰轰烈烈的表演,而是渗透在柴米油盐里的,细水长流的陪伴。
是清晨醒来时,身边熟睡的侧脸。
是下班回家时,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
是争吵过后,那个依然不舍得松开的拥抱。
是当我被全世界抛弃时,那个坚定地站在我身边的身影。
我常常会想起那个闷热的下午。
想起我开的那个轻浮的玩笑,和她那个充满蔑视的白眼。
那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看起来冷若冰霜的女人,会成为我的妻子,我孩子的母亲,我会用一生去守护的人。
命运,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它会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你一个最大的惊喜。
现在,我还是会在她面前耍贫嘴。
“老婆,你看我,年纪轻轻就当了爹,真是吃了大亏了。”
然后,她会像我们初见时那样,给我一个白眼。
但那白眼里的内容,已经完全不同了。
不再是蔑视和疏离。
而是满满的,藏不住的笑意和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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