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十九岁。天像个烧红的铁锅,倒扣在广西的群山和丛林上。空气里不光有热,还有一种黏糊糊的、混着烂叶子和火药味儿的腥气。我们管那叫“战争的味道”。...
2025-12-13 1
那一年,我十九岁。
天像个烧红的铁锅,倒扣在广西的群山和丛林上。
空气里不光有热,还有一种黏糊糊的、混着烂叶子和火药味儿的腥气。
我们管那叫“战争的味道”。
我是陈明,广西边境一个山坳里长大的娃,家里穷得叮当响。参军,是我爹能想到的、我唯一的出路。
他说,去部队,至少能吃饱饭。
我吃了两年饱饭,然后,饭碗就端到了越南。
对越自卫反击战。报纸上、广播里,这八个字说得铿锵有力,跟打雷一样。
可真到了这地方,雷声就在你耳朵边上炸。
每一天,你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变成那被雷劈中的一棵树。
我的班长,一个山东大汉,来之前刚结婚,照片揣在胸口最里面的口袋。他说,等打完仗回去,就让他媳妇儿给他生个大胖小子。
后来,他没回去。
我的战友,猴子,比我还小一岁,鬼精鬼精的,爬树比猴子还快。他说,等复员了,就去学修收音机,那玩意儿时髦,能挣大钱。
后来,收音机里再也没他的声儿了。
那天,我们排接到命令,穿插到三号高地侧后方,端掉一个敌人的暗堡。
又是丛林。
这鬼地方的丛林,跟我们老家的不一样。我们老家的山,亲切,树木都透着一股憨厚劲儿。这里的树,每一棵都像是憋着坏,张牙舞爪的,藤蔓像毒蛇一样缠着你。
地上永远是湿的,一脚踩下去,能陷半个小腿。蚂蟥、毒虫,无孔不入。
我们猫着腰,像一群幽灵,在林子里穿行。
不敢大声喘气。
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钻进眼睛里,又咸又涩。我眨眨眼,那股涩劲儿就从眼睛一直辣到心里。
快到了。
带队的副排长打了个手势。
所有人就地卧倒,枪口朝外,像一群被惊扰的刺猬。
我趴在一棵巨大的芭蕉树下,叶子宽得能当被子盖。我能闻到泥土的腥味,还有自己身上那股馊了的汗味。
心跳得跟擂鼓一样。
咚,咚,咚。
我对自己说,陈明,别怕,你是个兵。
可我就是怕。
怕得牙根都在发酸。
突然,一声尖锐的枪响,划破了林子里死一样的寂静。
“砰!”
不是我们的枪。
“妈的!有埋伏!”副排长扯着嗓子吼了一声。
他刚吼完,第二声枪响就跟了上来。
副排长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扭过头,看见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眉心一个血窟窿,眼睛瞪得老大,好像还在奇怪,子弹是从哪儿飞来的。
乱了。
彻底乱了。
四面八方都是枪声,子弹“嗖嗖”地从头皮上飞过去,打在树干上,噗噗作响。
我们就像是掉进了一个编织好的口袋,敌人正在收紧袋口。
“还击!还击!”
我不知道是谁在喊,我也跟着喊,端起怀里的56式冲锋枪,对着前面一通扫射。
我看不见敌人。
我只能看见晃动的树影,听见子弹穿过树叶时发出的那种令人心悸的“嘶啦”声。
猴子就在我旁边,他换了个弹匣,冲我喊:“明哥!他们人多!我们得撤!”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一颗子弹就打中了他。
他“呃”了一声,整个人像一袋被戳破的米,软了下去。
血,从他胸口涌出来,染红了那身绿色的军装。
“猴子!”
我疯了一样爬过去,抱住他。
他看着我,嘴巴一张一合,想说什么,可涌出来的全是血沫子。
他的眼睛,慢慢地,失去了光。
那双昨天还在跟我吹牛逼,说要回家开铺子的眼睛,就那么,暗了下去。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
恐惧,愤怒,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绝望,像潮水一样把我淹没。
我端起枪,站了起来。
“我操你妈!”
我冲着枪声最密集的那个方向,扣动了扳机。
子弹像冰雹一样泼洒出去。
我不知道自己打了多久,直到枪膛发出“咔”的一声空响。
没子弹了。
周围的枪声,也渐渐稀疏下来。
我像一根被抽掉了筋骨的麻袋,瘫倒在地上。
丛林里,又恢复了那种诡异的安静。只有几只被惊飞的鸟,在头顶上盘旋,发出凄厉的叫声。
我知道,我们完了。
这个排,估计就剩我一个活口了。
我听见有脚步声,在向我靠近。很轻,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是越南兵。
我挣扎着想去摸腰间的手榴弹,可胳膊像灌了铅一样,抬不起来。我的腿也中了一枪,钻心地疼。
算了。
我闭上眼睛,等着那颗结束一切的子弹。
等死的感觉,很奇怪。
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我爹抽着旱烟的模样,我娘在灶台前忙活的背影,还有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
脚步声,停在了我面前。
我能感觉到,一支冰冷的枪口,抵住了我的额头。
我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香皂味,混着硝烟。
是个女的?
我费力地睁开一条眼缝。
逆着光,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一个瘦小的轮廓,穿着一身不合体的军装,手里端着一把AK47。
她的枪口,稳稳地对着我的眉心。
她的手指,就搭在扳机上。
只要轻轻一动,我的脑袋就会像个烂西瓜一样炸开。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我们就这么对视着。
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从她的眼睛里,没有看到仇恨,也没有看到嗜血。
只看到一种,和我一样的……疲惫。
还有一丝,犹豫。
她很年轻,可能比我还小。脸颊上沾着泥污,嘴唇干裂,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像山里的星星。
她开口了,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越南话。
声音很轻,有点沙哑。
我没动,只是看着她。
我想,死在一个女兵枪下,也算不上太丢人吧。
她又说了一句什么。
然后,我看见她,慢慢地,把枪口,从我的额头上,移开了。
她没有开枪。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边猴子那早已冰冷的尸体,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是怜悯吗?
我不知道。
她转身,没再看我一眼,瘦小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丛林的阴影里。
我愣住了。
为什么?
为什么不杀我?
这个问题,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我的脑子里。
后来,我被后续部队的战友救了。
我成了战斗英雄,因为我们那个排,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他们说我英勇,一个人干掉了七八个敌人。
我没有反驳。
我没法告诉他们,我最后的记忆,是一个越南女兵,和一个冰冷的、最终没有响起的枪口。
那会是我的耻辱。
战争结束了,我带着一条伤腿和一枚三等功奖章,回了家。
生活,像一辆吱吱呀呀的牛车,缓慢而沉重地往前走。
我娶了媳妇,生了儿子。
我学着忘记那片丛林,忘记猴子死在我怀里的温度,忘记那个女兵的眼神。
可我忘不掉。
每到深夜,我都会做同一个梦。
梦里,我回到那个潮湿的下午,那支AK47的枪口,永远冰冷地抵在我的额头。
我一次又一次地问,为什么。
梦里,没人回答我。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
八十年代,我跟着村里人南下,去了深圳。
那时候的深圳,还是个大工地。到处是黄土、脚手架和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
我们这些从内地来的人,就像是撒进这片热土的蚂蚁,拼了命地想在这里建一个自己的窝。
我干过保安,看过仓库,后来用所有的积蓄,在城中村里盘下了一个小小的五金店。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好起来了。
我的腿,在阴雨天还是会疼,提醒我那段过去。
我的儿子,陈东,长大了,在深圳读了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外企,西装革履,说着我听不太懂的英语。
他说,爸,你这辈子辛苦了,以后享福吧。
我看着他,觉得那场战争,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深圳,是个会把过去磨平的地方。
在这里,没人关心你从哪里来,没人问你以前是干什么的。大家只关心一件事:搞钱。
我的五金店,生意不好不坏。
我每天守着店,跟来来往往的工头、装修师傅打交道。他们叫我陈老板,递给我红双喜,跟我讨价还价。
我学会了广东话,学会了看报价单,学会了在酒桌上吹牛逼。
我以为,那个十九岁的陈明,已经被我埋在了这片钢筋水泥的丛林里。
直到那天。
1999年,夏天。
深圳的热,和二十年前越南的热,有点像。都是那种能把人骨头里的油都烤出来的热。
我的店里缺一批水管弯头,我得亲自去宝安一个工业区的批发市场拉货。
那是个巨大的、混乱的、充满了各种噪音和气味的地方。
货车喇叭声,工人的叫骂声,机器的切割声,混杂在一起,像一锅煮沸的粥。
空气里,是金属的铁锈味、塑料的焦糊味,还有廉价快餐的油腻味。
我跟相熟的档口老板谈好了价钱,让伙计帮我装车。
我站在档口门口,点了一根烟,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人。
他们大多穿着蓝色的工服,脸上带着和这个城市一样的、匆忙又疲惫的神情。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清洁工制服,提着一个水桶,拿着一把拖把,正费力地擦洗着市场门口的公共厕所。
她很瘦小,头发随便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几缕汗湿的头发粘在额角。
她低着头,很专注地在干活。
我本来没在意。
这样的女人,在深圳,太多了。她们是这个城市最底层的螺丝钉,沉默,坚韧,毫不起眼。
可就在她抬起头,用手背擦汗的那一瞬间,我的心,猛地被什么东西攥住了。
是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
二十年了,我以为我忘了。
可在那一刻,那片潮湿的丛林,那支冰冷的AK47,那个十九岁的自己,瞬间,全部涌了回来。
不会的。
我对自己说。
怎么可能。
深圳这么大,中国这么大,怎么可能。
肯定是我想多了。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想把这个荒唐的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
可是,我的脚,却不听使唤地,朝她走了过去。
我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我的心跳,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频率。
咚,咚,咚。
她还在擦地,没有注意到我。
我离她越来越近。
五米。
三米。
一米。
我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和汗味。
我能看到她手背上,因为常年干粗活而裂开的口子。
我能看到她眼角的皱纹,那是被生活和岁月刻上去的痕迹。
她不再是那个年轻的女兵了。
她老了,跟我一样。
我站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光。
她感觉到了,抬起头。
当我们的目光,再次相遇时,我知道,我没有认错。
就是她。
那双眼睛,虽然被沧桑磨去了锐气,但那深处的、星星一样的光,没有变。
她也愣住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先是茫然,然后是困惑,最后,变成了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恐。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时间,又一次静止了。
就在这个嘈杂的、混乱的、散发着各种气味的深圳批发市场里。
周围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我的喉咙发干,像被沙子堵住了。
我想开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她先开口的。
她说的,是带着浓重口音的、蹩脚的普通话。
“你……你……”
她只说了两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你……还记得我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眼神里的惊恐,慢慢褪去,变成了一种深深的、化不开的悲哀。
她手里的拖把,“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水桶也翻了,脏水流了一地,浸湿了我的鞋。
我没在意。
我只是看着她。
“二十年前。”我说,“越南,三号高地,那片丛林。”
每说一个字,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一下。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往后退了一步,好像我是什么洪水猛兽。
“我……我不认识你。”她慌乱地摆着手,“你认错人了。”
她说完,转身就要跑。
我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的胳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你别走!”我急了,声音也大了起来,“为什么?你告诉我,当年为什么不杀我?”
这个问题,我在梦里问了二十年。
今天,我一定要一个答案。
我的喊声,引来了周围人的侧目。
档口的老板,装货的工人,都朝我们这边看来。
她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放开我!”她挣扎着,“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
眼泪,从她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我看着她的眼泪,心一下子就软了。
我松开了手。
我这是在干什么?
我在逼一个在公共厕所擦地的清洁工,承认她曾经是个杀过人的士兵吗?
我有什么资格?
她得了自由,立刻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捡起地上的拖把,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瘦小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
心里,空落落的。
“陈老板,你怎么了?”档口老板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摇摇头,说:“没事。”
那天,货是怎么拉回店里的,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满脑子,都是她那张惊恐的、流着泪的脸。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丢了魂一样。
老婆秀琴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你这几天怎么了?跟人吵架了?”
我摇摇头。
“店里生意不顺?”
我还是摇头。
“那你到底怎么了?整天魂不守舍的!”秀琴有点不耐烦了。
我能怎么说?
难道告诉她,我遇到了二十年前在战场上放我一马的越南女兵,而她现在,在深圳扫厕所?
秀琴不会信的。
她会以为我疯了。
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快疯了。
我忍不住,又去了那个批发市场。
我没去档口,就在市场门口晃悠,像个无业游民。
我看见她了。
她还在那里扫厕所。
她好像更瘦了,也更沉默了。她总是低着头,躲避着所有人的目光。
我不敢上前。
我怕再吓到她。
我就那么远远地看着。
看她吃着最便宜的盒饭,一个菜,满满的白饭。
看她在休息的时候,坐在台阶上,望着远处的高楼大厦发呆。
看她在下班后,走进市场后面那片混乱、拥挤的城中村。
我跟了上去。
城中村里,是另一个世界。
狭窄的巷子,永远是湿漉漉的。头顶上,是蜘蛛网一样乱拉的电线。两边的“握手楼”挤得密不透风,把天空切割成一条一条的。
空气里,混着饭菜的香味、下水道的臭味和廉价洗发水的味道。
这就是深圳的背面。
是无数个像她一样的人,栖身的地方。
她走进一栋楼。
那栋楼,连个楼道灯都没有,黑漆漆的。
我没再跟进去。
我在楼下,站了很久。
第二天,我又去了。
第三天,我还去。
我像个跟踪狂,一个怀着巨大秘密和困惑的跟踪狂。
我必须知道她的故事。
我必须知道,这二十年,她是怎么过的。
我必须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
终于,我鼓起了勇气。
那天,我等到她下班。
在她走进那条黑暗的巷子时,我叫住了她。
“等等。”
她听到我的声音,身体一僵,但没有回头。
“我没有恶意。”我说,“我只想……跟你聊聊。”
她还是没动。
“我叫陈明。”我自报家门。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理我。
然后,她用很轻的声音说:“我叫阿梅。”
她终究还是回头了。
巷子里很暗,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我说,“我请你吃饭。”
她摇了摇头。
“我……我不想。”
“就当是……一个老乡,请你吃饭。”我胡乱找着借口。
“我们不是老乡。”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警惕。
“那就当是……一个被你救过的人,请你吃饭。”
这句话,我说得很艰难。
她又沉默了。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
最后,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点了点头。
“好。”
我们去了城中村外面的一家大排档。
正是饭点,大排档里人声鼎沸。
我们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我点了几个菜,又要了两瓶啤酒。
菜上来,她却不动筷子,只是低着头,双手绞着自己的衣角。
我给她倒了一杯啤酒。
“喝点吧。”
她摇摇头。
“我不会。”
气氛很尴尬。
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最后,还是我先开了口。
“你……来深圳多久了?”
“五年。”她回答得很简洁。
“一直……在这里工作?”
她点了点头。
“为什么来这里?”我问。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很复杂。
“家里穷,孩子要读书。”她说,“听说这里能挣钱。”
多么简单,又多么现实的理由。
跟我当年,离开家乡来深圳的理由,一模一样。
“你是……偷渡过来的?”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没有否认,算是默认了。
我喝了一大口啤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里的那团火。
“阿梅。”我看着她,“二十年前,到底为什么?”
她握着水杯的手,收紧了。
“都过去了。”她说。
“过不去!”我的声音有点失控,“对我来说,过不去!这二十年,我天天做梦!我天天在想,你为什么不开枪?你明明可以一枪打死我!”
我的声音,引来了邻桌的侧目。
阿梅的头,埋得更低了。
“你走吧。”她说,“我不想说。”
“不行!”我固执地看着她,“你今天必须告诉我!”
她抬起头,眼圈红了。
“告诉你有什么用?”她反问我,“告诉你,你就能当那场仗没打过吗?你就能让你那些死去的战友活过来吗?”
我被她问住了。
是啊。
就算知道了答案,又有什么用呢?
猴子,还是回不来了。
班长,也回不来了。
那场战争,已经刻在了我们这一代人的骨头里,永远也抹不掉了。
“我只是……想知道。”我的声音,软了下来,“我不想稀里糊涂地……活一辈子。”
大排档里的嘈杂声,好像离我们很远。
我们就坐在这一方小小的角落里,被一种巨大的悲伤笼罩着。
阿梅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她缓缓地开口了。
“那天,在丛林里,我看到了你。”
“你很年轻,脸上还带着稚气。”
“你抱着你的战友,哭得像个孩子。”
“你站起来,像疯了一样朝我们扫射。”
她的叙述,很平静,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后来,你没子弹了,倒下了。”
“我的任务,是清理战场。”
“我走到你面前,用枪指着你。”
“我看到了你的脸。”
她顿了一下,喝了一口水。
“你长得很像我弟弟。”
我的心,猛地一颤。
“我弟弟,比你还小两岁。他也是个兵。”
“就在那场战斗的前一个星期,他……没了。”
“我看到你的时候,就想起了他。我想,如果你死了,你的妈妈,会不会也像我妈妈一样,哭瞎了眼睛。”
“就那么一瞬间,我……下不了手了。”
“我对自己说,算了吧,就当是为我弟弟,积点德。”
她说完,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我呆住了。
这就是我追问了二十年的答案。
没有家国仇恨,没有政治立场。
只是因为,我长得像她的弟弟。
只是因为,一个失去了弟弟的姐姐,在一个长得像她弟弟的敌人面前,动了恻隐之心。
就这么简单。
简单得,让我觉得荒唐。
又真实得,让我心碎。
原来,在战场上,剥去那身军装,我们都一样。
都是别人的儿子,别人的丈夫,别人的兄弟。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你弟弟……”
“他叫阿山。”阿梅说,“他喜欢画画,他说,等战争结束了,就去当个画家。”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只能说:“对不起。”
“不关你的事。”阿梅摇摇头,“是战争。”
是啊,是战争。
这个该死的,吞噬了我们青春、理想和亲人的战争。
“后来呢?”我问,“你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战争结束了。我回家了。”
“我的家,在河内旁边的一个小村子。战争把村子都毁了,男人,死了一大半。”
“我嫁了人,一个和我一样,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我们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日子很苦。越南也很穷。我们种地,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
“前几年,我丈夫的旧伤复发,瘫在床上了。家里欠了一屁股债。孩子要读书,到处都要钱。”
“我听人说,到中国,到深圳,能挣大钱。”
“我就……来了。”
她平静地讲述着她这二十年的经历,就像在说一部与她无关的电影。
可我知道,这每一个字背后,都是多少的血和泪。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
我们聊战争,聊战后的生活,聊各自的家庭,聊这个既给了我们希望,又让我们感到陌生的城市。
我们没有聊仇恨。
因为我们都知道,我们之间,没有仇恨。
我们只是两颗被时代洪流裹挟的、渺小的尘埃。
那天晚上,我给了她我身上所有的现金。
不多,两千多块。
她不要。
“我不是为了这个,才跟你说这些的。”她说。
“我知道。”我说,“这不是施舍。这算……我还你的。你当年,还了我一条命。”
我把钱,硬塞进了她的口袋里。
“以后,有什么难处,就来找我。”我把我的电话号码和五金店的地址,写在一张餐巾纸上,递给她。
她看着那张纸,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收下了。
从那以后,我们的生活,有了交集。
我没有告诉秀琴。
这是我和阿梅之间的秘密,一个埋藏了二十年的秘密。我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
我会隔三差五地,去那个工业区。
有时候,给她带点家乡的特产。
有时候,塞给她几百块钱。
我跟她说,这是我借给你的,等你以后有钱了,再还我。
我知道,这样她才肯收。
我还想帮她找一份轻松点的工作。
可她是“黑户”,没有身份证,正规的工厂和公司,没人敢要她。
她只能在那些最底层的地方,打打零工,挣点辛苦钱。
有一次,我去看她,发现她住的那个地方,被房东赶了出来。
她一个人,拖着一个破旧的行李箱,茫然地站在巷子口。
我把她带回了我的五金店。
店后面,有一个小小的储藏室,我把它收拾了出来,让她暂时住下。
秀琴当然发现了。
“她是谁?”秀琴叉着腰,站在我面前,像个准备战斗的母鸡。
我瞒不下去了。
我把秀琴拉到一边,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她。
从二十年前的战场,到二十年后的重逢。
我讲得很慢,很详细。
秀琴听完,沉默了。
她看着我,又看看那个在储藏室里局促不安的、瘦小的女人。
我以为她会大发雷霆。
我甚至做好了跟她大吵一架的准备。
可她没有。
她只是叹了一口气。
“作孽啊。”她说。
然后,她走进厨房,下了一碗面,卧了两个鸡蛋,端到了阿梅面前。
“吃吧。”她说,“跑了一天,饿坏了吧。”
阿梅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愣住了。
然后,她低下头,用手捂住脸,肩膀开始剧烈地抽动。
压抑了很久的哭声,从她的指缝里,传了出来。
秀tqin拍了拍她的背。
“别哭了。”她说,“都过去了。到了这里,就当是到家了。”
那一刻,我看着我的妻子,觉得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女人。
阿梅,就在我的五金店里,住了下来。
她不肯白吃白住。
她帮我们看店,打扫卫生,做饭。她手脚很麻利,什么活都抢着干。
她话不多,总是安安静静的。
但我们都知道,她的心里,有一片海。
那片海,曾经掀起过滔天巨浪,现在,终于渐渐平息了。
儿子陈东回来,看到家里的变化,很惊讶。
我也把事情,告诉了他。
陈东是新时代的人,他没有我们那么沉重的历史包袱。
他听完,只是说:“爸,你做得对。”
他甚至还尝试着,用他那蹩脚的越南语,跟阿梅打招呼。
阿梅会看着他,露出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我想,她大概,又从我儿子身上,看到了她那个叫阿山的弟弟的影子吧。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阿梅每个月,都会把她挣的钱,寄回越南。
她会去邮局,把人民币换成越南盾,小心翼翼地数好,装进信封。
每次寄完钱,她脸上的表情,都是满足的。
有时候,晚上关了店,我们会一起看电视。
电视里,放着关于改革开放的纪录片,讲着深圳日新月异的变化。
我们会看到那些高楼大厦,那些宽阔的马路,那些我们亲身参与建造的奇迹。
阿梅会指着电视说:“中国,发展得真快。”
我说:“是啊,快得都让人认不出来了。”
我们都不会去提那场战争。
那像我们之间的一个默契。
我们只是两个被战争伤害过,又被这个时代治愈着的老兵。
一个中国老兵,一个越南老兵。
我们曾经在战场上,以命相搏。
现在,却在异国他乡,成了最亲近的家人。
命运,真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2000年的时候,阿梅的儿子,考上了大学。
是河内最好的大学。
阿梅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哭了一整天。
那是喜悦的泪水。
她拉着我和秀琴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谢谢”。
我和秀琴说:“这是你自己的功劳,跟我们没关系。”
可我们心里都明白,如果没有这场相遇,这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
阿梅想回家看看。
她已经五年没有回去了。
我支持她。
我说:“回去看看吧。看看你丈夫,看看你孩子。”
可回去,又是一个难题。
她是偷渡来的,没有合法身份,根本买不了票。
我找到了我以前在部队的一个老战友。
他现在在边防工作。
我请他吃饭,把阿梅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喝了一杯酒,说:“陈明,你这事儿,不好办啊。”
“我知道。”我说,“可我不能看着她,一辈子回不了家。”
老战友看着我,说:“你小子,还是跟以前一样,一根筋。”
他最终,还是答应帮我想办法。
过程很曲折,我不知道他托了多少关系,找了多少人。
一个月后,他打电话给我,说:“搞定了。”
他帮阿梅,办了一个临时的通行证。
拿到通行证的那天,阿梅的手,一直在抖。
她看着上面自己的照片,和那个鲜红的印章,像看一件稀世珍宝。
我开车,送她到广西的边境口岸。
二十多年前,我从这里,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去。
二十多年后,我站在这里,送一个曾经的敌人,回家。
临别时,阿梅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用布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问。
“你打开看看。”
我打开布包。
里面,是一颗变了形的、生了锈的弹头。
56式冲锋枪的弹头。
“这是……”我愣住了。
“那天,从你身边捡的。”她说,“我一直留着。”
“我留着它,是想提醒自己,我曾经,差点亲手杀死一个,像我弟弟一样的年轻人。”
“现在,我把它还给你。”
“我们之间,两清了。”
我握着那颗冰冷的弹头,感觉有千斤重。
是啊。
两清了。
战争欠我们的,我们自己,还给了自己。
阿梅冲我挥了挥手,转身,走过了那道分割着两个国家的线。
她的背影,不再是二十年前那个瘦小的女兵,也不再是几年前那个惊恐的清洁工。
那是一个母亲,一个妻子,一个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回家的,普通女人。
我看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对面的热带丛林里。
我没有再见过阿梅。
她后来,给我写过一封信。
信是她儿子代笔的,用中文写的。
信里说,她丈夫的病,好了一些。她儿子学习很好,女儿也很懂事。
她说,她现在在家里,开了个小卖部,日子虽然不富裕,但很安稳。
信的最后,她说:
陈明大哥,谢谢你。
也替我,谢谢秀琴嫂子。
祝你们,一生平安。
我把信,和那颗弹头,一起锁在了我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还是会做梦。
但我不再梦到那片丛林,那支冰冷的枪口了。
我会梦到,深圳那个嘈杂的批发市场。
梦到,城中村里那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
梦到,阿梅站在口岸的另一边,冲我挥手告别的样子。
我知道,我的战争,终于结束了。
相关文章
那一年,我十九岁。天像个烧红的铁锅,倒扣在广西的群山和丛林上。空气里不光有热,还有一种黏糊糊的、混着烂叶子和火药味儿的腥气。我们管那叫“战争的味道”。...
2025-12-13 1
我叫陈峰,今年32岁,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当主管,日子过得不好不坏,结婚三年,跟老婆晓雯的感情,原本还算融洽,直到我妈那次来家里小住,一切都变了味。...
2025-12-13 1
在阅读文章前,辛苦您点下“关注”,方便讨论和分享。作者定会不负众望,按时按量创作出更优质的内容文 |小戎哈喽,大家好,小戎这篇文章主要分析8块9包邮的...
2025-12-13 1
我哥们老张,三年前提了辆插混SUV,那会儿可神气了,天天在群里晒电费账单,说一公里才几分钱,把我们都羡慕坏了。 结果上个月,他蔫头耷脑地跟我说,想把车...
2025-12-13 1
在美联储降息预期的推动下,美股基金在连续三周资金流出后迎来转机。截至12月10日当周,美股基金实现33亿美元净流入,几乎收复前一周35.2亿美元的净流...
2025-12-13 1
近日,重庆九龙坡区一餐馆,10名食客吃了1262元,没想到吃到深夜只剩下其中一人,却表示没钱。该报道登上热搜。12月12日,极目新闻记者从餐馆店长处了...
2025-12-13 1
你是不是也经历过这样的时刻——觉得眼前这个坎儿怎么也过不去了,心里的委屈堆成了山,压得喘不过气来?我懂。几年前,我创业失败,欠了一屁股债。每天一睁眼就...
2025-12-13 1
人口数据这几年总在提醒大家,中国的人口格局正悄然变样。2024年全国出生人数954万,比前一年多了52万,这点反弹让不少人松口气,可去世人数却达到10...
2025-12-13 1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