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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一个中国大家庭说出秘密

热点资讯 2025年12月16日 23:28 1 admin
让一个中国大家庭说出秘密

周俊森的父亲和母亲。(受访者供图)

周俊森望向镜子里的自己,陷入沉默。成都郊外,冬日的天空低矮而阴沉,镜子摆在河边的枯草中。

电影画框里的周俊森,一个腼腆的大男孩,用四川话娓娓讲述父亲的病和秘密,讲成长中需要像揭开伤口结痂一样,小心翼翼去探测的痛苦,还讲到一度被拐卖去北方农村的表姐。向他提问的人隐藏着,像告解室里没有面孔的倾听者,或者一个躲在摄像机背后的精神分析师。

提问的人是代坤,周俊森和他联合执导了纪录片《东方花园》。这部跨越十年的影片,原本更接近一部家庭私影像。周俊森很小就开始保持拍摄家人的习惯,有一次去父亲单位,他的同事开玩笑地说,跟拍记者又来了。家人们习惯摄像机的存在,起初是为了支持周俊森,慢慢地,时间给了这些素材让人始料不及的分量,沉重到拍摄的人自己接不住了,他向好友代坤求助,引入这个外部的支点,让作品完成。

2025年12月,在北京举办的第三届家庭影像展上,《东方花园》入围长片竞赛单元。而今年7月的第19届FIRST青年电影展上,这部作品在西宁收获了纪录片评委会特别提及奖、观众选择荣誉奖两项殊荣。

银幕上缓缓展开周氏家族的谱系图,这个类似《红楼梦》人物关系网的家族树,密密麻麻标注着四代人的姓名和联结,还标上了周俊森的四只猫,唯独隐去了他的爷爷。映后交流时,周俊森解释,“我从未见过爷爷,他的形象只存在于长辈的描述中”,奶奶才是这座家族花园的根。他一度把自己的姓改成奶奶的“易”。

十余年的拍摄跨度,串起了被拐卖妇女的救赎、艾滋病患者的生存、原生家庭的创伤。周俊森曾考虑把片名叫作《阳光普照》,他希望大家都生活在阳光下,没有秘密。秘密并不会减轻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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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俊森从小就开始保持拍摄家人的习惯。(受访者供图)

姗姐:被抢走的时光

2014年,一个电话打破了周家的平静。失踪长达17年的姗姐找到了。姗姐是周俊森大姑妈的女儿,对这位表姐,他只有模糊的回忆。她并非主动联系家人,而是通过令人揪心的方式,在山西某个贫困村庄,恳请一位送家具的年轻人,帮忙联系上了老家四川巴中的妇联,将其解救。

姗姐的命运,是上世纪90年代众多被拐女性的缩影。1997年,她15岁时,因为与母亲关系紧张,负气离家,前往太原,先后在餐厅和醋厂打工。异乡举目无亲,她不久被人贩子骗走,蒙着脸抛到了山西某地农村,卖给农民孙某。在那里,度过了与世隔绝的十几年生活,生下三个孩子。

姗姐回来那年,周俊森20岁,从读大学的成都回到巴中,年龄相差十几岁的姐弟俩,似乎并没有隔阂。姗姐漂亮,开朗,告诉周俊森,她其实想把三个孩子接回四川,但没有地方给他们住,经济也太拮据。从黑暗的生活中连根拔起,在老家,她需要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首先要独立谋生,姗姐没有学历和技能,只能赚到微薄的薪水。在市里一家酒吧打工,被老板性骚扰,她愤而离职。“不是他把我炒了,是我把他炒了。”她的语气泼辣、刚毅。

对三个骨肉之亲的思念,对孙某的憎恶,两种情绪交织,有时,姗姐也会抱怨,回到家糊口好难,在山西她起码不用担心吃饭的问题。周俊森决定去山西看看,即使不为讨回公道,他也想知道,这十几年姗姐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那时,家族里除了他,没人愿意深入这个时空的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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姗姐和现在的丈夫一起去墓地。(受访者供图)

跟山西本地的一位同学一起,周俊森上路了。位于太原附近的一个县城,在孙某亲戚的安排下,他见到了这个比姗姐大十几岁的男人,还有姗姐的三个孩子,大女儿已经十几岁。令周俊森震惊的是,孙某像一个受害者,诉说老婆被带走,遭遇这样的“磨难”,他大病了一场。孙某的亲戚不停为他开脱,说那个年代风气就是这样,孙某也不容易。

周俊森提出想去村里看看,被断然拒绝。他自己摸索了过去。村子只有一条土路,两边是土坯房,根据姗姐大致的描述,推开第三户房门,正是家徒四壁的孙某家。看到闯入者,他勃然大怒:“我昨天还把你当亲戚,你把我当什么?”一种仿佛部落时代的防御机制很快启动,屋里冲入两个一米八的壮汉。周俊森用价值仅650元的红米手机偷偷拍摄。仰拍画面里,孙某邋遢,忘了拉裤子拉链。手机镜头剧烈晃动,随后变成黑屏,只能听到激烈的争吵和肢体冲突的响动。

“那天是我21岁生日,也是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姗姐十几年来遭受的恐惧。”周俊森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院墙不高,他试图翻墙逃走,被抓回来继续打,不久,围殴的人又增加了几个。跟他一起前来的女同学也被扇了耳光,关在小黑屋许久。最让周俊森难受的是,他的小侄女,也即姗姐的大女儿就在旁边目睹这一切。被“教训”够了,放走之后,周俊森和同学出了村子,发现有辆小轿车跟着,开车的人下来,口音很重,叫他不要声张,赶紧离开。

姗姐曾告诉周俊森为什么没有反抗或逃走,“万一被打死,黄土一埋你就没了”。

剪辑纪录片《东方花园》时,周俊森完全无法面对山西这些素材,交给代坤来处理。暴力和威胁给他留下了严重的心理创伤。他后悔见到孙某时,对方明明是“仇人”,他却太客气、礼貌。很长时间,他无力再面对姗姐,觉得自己帮不到她,很羞愧。

再次见到姗姐,已是七八年之后,这天,周俊森陪父母去吃饭,姗姐在火锅店做服务员,一个月两三千元工资。值得庆幸的是,姗姐跟一个待她不错的男人结婚了,生下一个可爱的孩子。

周俊森一直纠结,要不要去起诉孙某,买卖同罪,他本应受到法律的制裁。但在跟姗姐多次交流后,他放弃了。姗姐的三个孩子还在那边,如果孙某坐牢,孩子们失去了母亲后,又会失去父亲。“她现在这点微小的幸福真的很脆弱,没有那么大的能量、那么多的时间,去承受主持正义的成本。”周俊森说,“如果去追究,获得了正义,但对姗姐可能造成二次伤害。”

父亲的病与爱

故事的时针,残酷地指向2021年1月。周俊森的父亲,在一次体检后,拿到了足以彻底改变家庭轨道的诊断书:HIV阳性。

父亲的病,对周俊森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但他似乎又早有预感。2020年,周俊森写了一部名叫《橙柜》的小说,故事以他的父亲和母亲为原型,两人没有成为夫妻,而是做了一辈子朋友。有一天,故事中的男人找到好友,告诉她:“我可能和别人不一样。”女人说:“没事,我不在意,只希望你注意一下,不要得这个病。”

父亲的人生,始终被孤独笼罩。因为是早产儿,爷爷怀疑他不是自己亲生的,从小对他十分冷落。父亲几乎像孤儿一样长大。在周俊森看来,爷爷因为缺乏对早产的科学认识,莫须有地怀疑奶奶,对大伯、大姑都很好,唯独不把父亲当自己的孩子。父亲因此特别需要在比他成熟的男性那里寻找父爱。

1990年代,周俊森的父亲和母亲结婚,不久,曾是国营罐头厂工人的母亲下岗。母亲摆过地摊,送过报纸,在乡镇集市上卖小百货,后来又去成都给人做饭,在超市打工。而父亲留在巴中工作,夫妻长期分居,他每个周末坐五六个小时大巴,去成都看望母子二人。从初中开始,周俊森便去了成都的私立学校读书,学费不菲。父亲自己没得到父爱,他想把最好的爱给到周俊森。

让一个中国大家庭说出秘密

周俊森的父亲在弹琴。(受访者供图)

父亲确诊后,这个家庭瞬间被抛入巨大的震惊和不确定性中。恐惧、困惑、羞耻,还有一种微妙的、难以名状的尴尬,在空气里蔓延。然而,母亲的反应却出人意料的冷静,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指责质问,而是在短暂沉默之后,开始查阅资料,了解该如何护理,如何服药。这种平静,比任何风暴更令人心碎,它源自数十年婚姻生活中,那些早已被察觉却从未点破的微小裂隙和直觉。

父母两人的关系反而变好了,像老朋友,一起逛街,自驾游,每个月都出去散心。父亲定期服药、体检,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现在各项指标都很稳定。好在医保能报销大部分药费,每月原价1300多元的进口药,自己只需花200多元。

小说《橙柜》里,有周俊森从小在老家听说的一个故事:几个小孩玩捉迷藏,其中一个男孩躲进衣柜里,柜子合实了,里面打不开,也没人发现男孩,他窒息而死。死去的男孩有个妹妹。他们的父亲就把幸存的妹妹当哥哥一样养,后来她变得喜欢女孩。

小说里,这个女孩长大之后因为外界的压力和一些经历,抑郁了,回到老家,也躺进了哥哥当年窒息的柜子,吃了一点安眠药,她只想感受这个空间,并没想自杀。不料柜子再次意外合实,她在里面去世。

父亲为了让女儿能进祖坟,决定给他办一场阴婚。“你给自己在小说中安排角色了吗?”南方周末记者问周俊森。“我在小说里去大闹了这场阴婚。”

周俊森不想把父亲标签化为受害者或过错方。生活复杂,环境和时代带来身不由己。他相信,父母之间有过真正的爱情。两人一起来到西宁,作为纪录片的主角走上红毯,父亲戴着墨镜向观众挥手。周俊森陪他们看了影展里回春丹乐队的演出,还趁来西北,安排了一趟敦煌的旅行。

定剪之后,周俊森让纪录片拍到的家人都签了肖像授权,但他们还未看过影片。“如果将来给他们看,我也许会另外剪一个版本,去掉一些可能会刺激他们的地方。”周俊森说。

代坤在后期的加入,让周俊森从拍摄者变成了拍摄对象。代坤没有心理包袱,单独跟周俊森的父亲聊天,提一些更直接的问题。而周俊森的师姐庞博负责陪同和采访周俊森的母亲。这种方式为每个家庭成员都创造了一个相对安全、可以坦诚诉说的私密空间。

“我是一个很阳光、健康的人,喜欢运动。”大学期间,周俊森就骑行去过西藏,最近也保持着在成都环城绿道骑车的习惯。西宁的一场放映后,一个观众是他的老乡,周俊森镜头下真率、勇敢的家族影像,冲开了这位观众的心防,两人抱在一起,哭了一个小时。

周俊森曾用“易小森”这个名字,在B站上用精神分析的方法解读电影。成都郊外河边的那场漫长对话,与正片区别开来。纪录片的主体部分,成了这场自白不断剖开的材料。

奶奶的沉默

家族史的秘密,要上溯到周俊森的奶奶,“奶奶是这个家族的种子,我们都是她开枝散叶的结果。”周俊森说,“所以我想以奶奶为核心来组织这个故事。”在剪辑奶奶的片段时,周俊森第一次情绪崩溃,他拿出很多老照片,看到其中一张照片,奶奶站在石像旁,神情落寞,他突然忍不住哭了。

奶奶出生在巴中一个小地主家庭,她的父亲客死他乡,具体何因不知原委。奶奶的第一段婚姻很幸福,但结婚三年后,她从哥哥那里得知,父亲竟是死于她丈夫的父亲之手。两人在一起外出时发生矛盾,酿成杀祸。

奶奶决定离开第一任丈夫,没告诉他原因,也没问他知不知道。她爱着他,却无法再让杀父仇人的儿子做自己的爱人。她选择了沉默。在周俊森看来,奶奶只想一个人承担痛苦,不想把这个痛苦化成两份,因为如果另一个人知道了,他也会带着内疚,带着痛苦,带着无法表达的爱意过一辈子。

周俊森把奶奶的第一任丈夫也叫作爷爷,他是一位中学教师,解放前做过地下党员。和奶奶分开后,他们各自重新组建了家庭,他还会经常来关照奶奶的家人。

奶奶的第二任丈夫,这个周氏家族的男主人,于1991年去世。1994年,周俊森出生。2006年,他刚去成都上初一,错过了奶奶生前最后一面。

相比生活在农村的外婆,奶奶在周俊森的童年里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更重要的是,周俊森的母亲并没有从外婆那里得到足够的关爱,倒是结婚之后,丈夫的母亲、她的婆婆,带给了她母亲般的温暖。奶奶把乐观、坚韧的品质传递到了周俊森母亲的身上。尽管,周俊森也并不是从奶奶口中得到的她的秘密。这段隐忍的前史,是奶奶的一个侄儿、周俊森的表叔在很久之后告诉他的。一个中国大家庭的秘密,往往是这样,以一种讳莫如深又心照不宣的方式流传。

让一个中国大家庭说出秘密

周俊森的大姑父去世后,大姑妈正在修改他的裤子准备留着自己穿。(受访者供图)

现在,原生家庭成了一个热词,但在周俊森看来,并不是80后、90后、00后更脆弱,比上几代人更喜欢控诉家庭带来的伤害,伤害和秘密一直都存在,只是在过去,人们羞于启齿。痛苦不说出来,并不代表它不存在。周俊森甚至觉得,至少从奶奶开始,家族中存在着创伤的代际传递。有时候,被压抑的创伤、性格的阴暗面,会成为一种诅咒。

周俊森并没想好,自己要不要做一个父亲,但他常常带一位离异的表姐的小孩,陪他玩耍、读书,努力弥补孩子生命中缺失的父爱关怀。小侄子刚上初一,暑期在家,妈妈不让他玩手机,他气得“离家出走”,跑来找舅舅周俊森。

制片人查欣佶看到《东方花园》初剪的四小时版本,简直晕掉了,“剪得像盗梦空间一样,用了很多花哨的技巧,虚实相叠,时空交错”。一方面,周俊森连续报考北京电影学院研究生都未成功,感觉学了一身电影的理论和本领,想要展示出来。另一方面,他想建立心理的防御机制,用复杂的形式感和技术,来缓冲、回避内容带来的冲击。“他包裹着很多自我评述和解释,想要合理化一些过于刺痛的真实感受,”查欣佶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要做的事是让他不要去捂着,让自己的伤口亮出来。”

“东方花园”,是童年时代周俊森和父母在巴中居住的小区,一栋平平无奇的单元楼。如今,这所房子已经卖掉。影片制作到尾声时,周俊森做了一个梦,梦见父母没有送他来成都上学、生活,他们一直在巴中,住在日渐破旧的东方花园,他虽然三十岁了,但碌碌无为,还在不停抱怨父母,问他们伸手要钱,但是父亲母亲都健康、年轻。

采访结束一个月后,周俊森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在朋友的劝告下,去看了一次医院的精神科,被诊断为中度抑郁,并不像他自认为的那样健康,但他没有惧怕,他想继续在阳光下生活。如今,周俊森有个目标,想存15万到20万元,给姗姐在巴中买套小房子。

为了避免片名的英文直译过于“自我东方主义”,周俊森和查欣佶商量,把英文片名叫作Ballad of the Warm Grave(温暖墓地的歌谣)。灵感来自纪录片中,家族里老老少少一起去给奶奶扫墓,父亲摸到墓碑热热的,那是照耀万物的太阳留下的温度。

南方周末记者 黎衡

责编 李慕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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