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卖完才交钱,开发商慌了,购房者笑了最近住建部提出新规定,以后房子要盖好再卖,这个变化不是立刻取消预售方式,而是逐步推进,让现房销售成为主要方式,期...
2025-11-04 0
凌晨三点,成都的夜被揉碎了,一半泡在火锅底料的余味里,一半浸在湿冷的雾气中。
我被我爸弄醒了。
不是那种常规的、老年痴呆病人半夜的哼唧,或者无意识的摸索。
是一种骨头都要被捏碎的力道。
他的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像一把焊死的铁钳。
我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睡意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剧痛和惊恐驱散得一干二净。
“爸?爸!你爪子嘛!”
我压着嗓子吼,怕吵醒里屋的媳妇和娃娃。
我爸,李江河,痴呆二十九年。
从我五岁记事起,他就是个活着的影子。不说话,不认人,眼神永远是灰蒙蒙的,像没擦干净的玻璃,你看得见他,却看不透他。
二十九年,他没叫过我的名字。
二十九年,他没跟我有过任何超过三个字的、有逻辑的交流。
但今晚,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竟然亮着两簇火。
是那种要把黑夜烧穿的火。
他盯着我,嘴唇哆嗦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生锈的齿轮缝里挤出来的。
“回……回山东……”
我愣住了。
心脏像是被人猛地攥了一下,然后又重重地扔回胸腔。
“你说啥子?爸,回哪里?”
“山东……潍坊……”
他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
“我的厂子……宏发……宏发机械厂……”
空气凝固了。
我看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这个男人,我给他喂了二十多年的饭,擦了二十多年的身子,换了无数次的屎尿裤子。他是我生命中最沉重,也最熟悉的累赘。
可现在,他说他有厂子。
在山东。
一个我只在天气预报里听过的省份。
“爸,你是不是做梦了哦?睡嘛,睡嘛,天还没亮。”我试图把他的手掰开,但那只手像长在了我肉里,纹丝不动。
“门口……有两棵槐树……”
他又补了一句。
细节。
要命的细节。
痴呆病人的脑子是一团浆糊,他们会胡言乱语,但很少能编造出如此具体的、带有场景感的细节。
我媳妇肖琴被惊醒了,披着衣服出来,一脸不耐烦。
“李伟!你让你爸小声点!明天还要送娃儿上学!”
她看到我爸死死抓着我的手,眉头皱得更紧了,“又咋了?是不是又不舒服了?喊你早点送他去养老院,你非要自己弄!”
这是我们家吵了八百遍的话题。
“他说……他要去山东。”我木然地回答。
肖琴愣了一下,随即嗤笑出声,那笑声在凌晨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去山东?他咋不说他要去月球?李伟,你清醒点,他是个病人!他说的话能信?赶紧哄他睡了!”
我也觉得荒唐。
太荒唐了。
就像一个哑巴突然唱起了歌剧。
我爸是四川一个偏远山村出来的,我妈说的。年轻时出去打过工,后来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人就傻了。我妈带着傻了的他和年幼的我,回到成都,靠打零工把我拉扯大。
这是我所知道的,关于我爸的全部历史。
一个字都没提到过山东,更别提什么狗屁的厂子。
我用力,终于把他的手挣脱开。
他的力气好像瞬间被抽空了,整个人瘫软下去,嘴里还在喃喃:“宏发……我的厂……槐树……”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又变回了那种熟悉的、无意义的哼唧。
那两簇火,在他眼睛里熄灭了。
他又变回了那个我熟悉的,活着的影子。
我把他扶回他的小床上,给他盖好被子。
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但我睡不着了。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宏发机械厂。”
“门口有两棵槐树。”
这两句话,像两颗钉子,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脑子里。
我打开手机,在搜索框里输入“潍坊 ... 宏发机械厂”。
什么都没有。
各种广告,各种不相干的链接。
我换着关键词搜,“山东 宏发”、“潍坊 老机械厂”。
依然是一片空白。
肖琴说得对,这可能就是一个病人脑子里偶然闪过的、毫无意义的碎片。
我应该把它忘了。
第二天,生活照旧。
我把我爸扶起来,给他洗脸,喂他吃寡淡的稀饭。
他还是老样子,眼神空洞,嘴巴机械地咀嚼着。
仿佛昨晚那场风暴,从未发生过。
但我心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看着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第一次开始好奇。
好奇这张脸在痴呆之前,是什么样子?
他的人生,在我不知道的那个前半段,到底发生过什么?
那个叫“宏发机械厂”的地方,真的只是一个梦吗?
这个念头,像一根最细小的藤蔓,从我心底的裂缝里钻了出来。
然后开始疯狂地生长。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中了邪。
开着我那半死不活的茶馆,给客人掺茶倒水的时候,脑子里是“宏发机械厂”。
晚上回家,听着肖琴抱怨生意不好、儿子学费又涨了的时候,脑子里还是“宏发机械厂”。
我甚至开始观察我爸。
观察他每一个无意识的动作。
他吃饭的时候,左手总会习惯性地在桌上敲三下。
他坐在阳台上晒太阳,手指会不自觉地蜷缩,像是在握着一支笔。
这些我看了二十多年的习惯,突然之间,都有了新的意义。
他在痴呆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工人?还是……真的像他自己说的,是个厂长?
一个星期后,我跟我媳...肖琴摊牌了。
“我想去一趟山东。”
她正在择菜,闻言,手里的芹菜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去一趟山东潍坊。”我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李伟你是不是疯了?!你真信一个傻子的话?!”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
“我就是想去看看。”
“看看?你看什么?来回车费不要钱?茶馆生意不要了?我跟娃儿你也不管了?”
“就几天。”
“几天也不行!我们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每一分钱都是掰成两半花的!你拿什么钱去?!”
她站起来,双手叉腰,摆出了吵架的标准姿势。
我知道,一场战争在所难免。
“我就是觉得……万一是真的呢?”我试图让她理解我的感受,“你不觉得奇怪吗?二十九年了,他从来没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奇怪?他是个病人!病人做什么事不奇怪?他今天说要去山东,明天要是说要去美国,你还真准备办签证啊?”
她的话像刀子,句句扎在我最窘迫的地方。
是的,钱。
我那个小茶馆,一天到晚就几个老头儿打长牌,一个月下来,刨去房租水电,也就勉强糊口。
去山东的来回硬卧票,加上在那边的吃住,至少得两千块。
这两千块,是我儿子下个学期的兴趣班费用。
“我不管,反正我不同意!你要是敢去,我们就……”
“离婚”两个字,她没说出口。
但我们都懂。
那晚,我们分房睡了。
我躺在沙发上,听着里屋传来她压抑的哭声,心里不是滋味。
我理解她的现实,她的焦虑。
但我控制不了自己。
我脑子里那个叫李江河的男人,不再是一个痴呆的父亲,而是一个巨大的谜团。
我必须去解开他。
我偷偷查了我的微信余额,支付宝,还有藏在床垫下的几百块私房钱。
东拼西凑,一千八百六十二块五。
够了。
出发前一天晚上,我给我爸擦身。
他的身体很瘦,皮包骨头,肋骨一根根地凸出来。
我擦到他后背的时候,发现了一块陈年的伤疤。
很大,像一个被烫坏的烙印。
我以前从来没注意过。
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明知道他不会回答。
“爸,这是怎么弄的?”
他没反应。
我叹了口气,准备给他穿上衣服。
就在这时,他又开口了。
声音比上次还要微弱,像蚊子叫。
“赵……赵德胜……”
一个名字。
一个陌生的,带着恨意的名字。
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如果说“宏发机械厂”是一根藤蔓,那“赵德胜”这个名字,就是给这根藤蔓浇下的滚油。
它在我心里,彻底炸开了。
我走了。
没跟肖琴告别。
我给她微信留了言:照顾好自己和娃儿,我几天就回。
然后把手机关了。
我怕看到她的回复。
我怕自己会动摇。
三十六个小时的硬卧。
车厢里是泡面、汗臭和脚丫子混合的复杂气味。
我缩在我的中铺,像一只把自己藏进壳里的蜗牛。
火车“哐当哐当”地往前开,把成都的潮湿和安逸一点点甩在身后。
我的脑子也像这列火车,停不下来。
我想起我的童年。
别的孩子都有爸爸带。
我的爸爸,只会坐在门口的竹椅上,对着空气发呆。
邻居的小孩都笑话我,说我爸是傻子。
我跟他们打架,打得头破血流。
回到家,我妈一边给我擦药,一边掉眼泪。
她从来不骂我,也从来不解释为什么我爸会变成这样。
她只是说:“你爸……命苦。”
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现在想来,那沉默里,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故事?
火车外的景色,从连绵的青山,变成了开阔的平原。
四川的绿,变成了北方的黄。
空气也从湿润,变得干燥,刮在脸上,有点疼。
我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孤独和茫然。
我在干什么?
就凭一个病人几句颠三倒四的话,我就抛下老婆孩子,跑了一千多公里,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如果找不到呢?
如果那真的只是一个梦呢?
我怎么回去面对肖琴?
怎么面对那个被我花掉的,儿子的学费?
我越想越怕,手心全是冷汗。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在下一站下车,买票回家。
就当这是一场荒唐的梦。
但那个名字,“赵德胜”,又在我耳边响了起来。
那三个字里蕴含的恨意,太真实了。
真实到,让我无法后退。
到了潍坊。
一下火车,一股干燥的热浪扑面而来。
跟成都的闷热完全不同。
这里的人说话,口音很重,卷着舌头,我听不太懂。
我像个闯入异世界的傻子,背着一个破旧的背包,站在车站广场上,不知所措。
我找了个最便宜的小旅馆住下。
房间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一股霉味。
我把包扔下,拿出手机。
开机。
几十条未读微信。
全是肖琴的。
从一开始的愤怒咒骂,到后来的担心,再到最后的哀求。
“李伟,你到底在哪儿?你回个话啊!”
“钱的事我们再想办法,你先回来好不好?”
“我怕你出事……”
我眼眶一热。
我回了她一句:我到了,安全,勿念。
然后,我又把手机关了。
我怕再多看一句,我的决心就会土崩瓦解。
第一步,怎么找?
“宏发机械厂”。
我再次在网上搜索,依然一无所获。
这种九十年代初的小厂,没有在互联网上留下任何痕迹,太正常了。
我决定用最笨的办法。
去工商局。
潍坊市市场监督管理局。
我坐着公交车,在陌生的城市里穿行。
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道、楼房、行人。
我觉得自己像一颗脱离了轨道的卫星,在宇宙里盲目地漂流。
工商局的办事大厅,人来人往。
我取了个号,排了半天队,终于轮到我。
窗口后面坐着一个年轻的姑娘,正在涂指甲油,头也不抬。
“什么事?”
“你好,同志,我想查一个企业。”我尽量让自己的普通话标准一点。
“叫什么名字?”
“宏发机械厂。”
她终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哪个宏?哪个发?”
“宏伟的宏,发展的发。”
她在电脑上敲了半天。
“没有。”
“不可能啊,”我急了,“是个老厂子,可能九十年代初就有了。”
“哦,那么老的啊,”她恍然大悟,“那得查档案了,在档案室,很麻烦的。”
她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写着“别给我找事”。
“同志,求你了,这个厂子对我非常重要。”我把姿态放得很低。
她不耐烦地撇撇嘴,打了个电话。
过了一会儿,一个睡眼惺忪的大叔慢悠悠地晃了过来。
“查什么?”
我把情况又说了一遍。
大叔把我领到一间堆满灰尘的档案室。
“你自己找吧,九十年代的,应该在那一排。”他指了指角落里几个锈迹斑斑的铁皮柜。
我道了谢,一头扎了进去。
一股陈年的纸张和灰尘的味道,呛得我直咳嗽。
我像个考古学家,一本一本地翻着那些发黄、变脆的档案。
上面的字,都是手写的,或者用老式打字机打的。
时间在这里,仿佛是静止的。
我从中午,一直找到下午。
眼睛都快看瞎了。
没有。
根本没有“宏发机械厂”这几个字。
我的心,一点点地沉下去。
难道,真的只是我爸的臆想?
我失望地走出工商局,站在潍坊陌生的街头,太阳晒得我发晕。
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几乎把我淹没。
我该怎么办?
回家吗?
灰溜溜地回家,告诉肖琴,我错了,我就是个,花了冤枉钱,做了一场白日梦。
不。
我不甘心。
我不能就这么回去。
第二天,我换了个思路。
如果官方查不到,那就问民间。
我专往老城区、老工业区钻。
那些地方,还保留着上个世纪的样貌。
低矮的红砖楼,斑驳的墙壁,生锈的窗框。
我找那些在街边下棋的老大爷,开小卖部的阿姨,修自行车的大叔。
我一遍一遍地问:
“大爷,你听说过一个叫‘宏发机械厂’的地方吗?”
“阿姨,你知道九十年代有个厂子,叫宏发吗?”
得到的回答,大多是茫然的摇头。
“没听说过。”
“小伙子,你找错地方了吧?”
“宏发?是理发店吗?”
我的希望,在一次次的摇头中,被消磨殆尽。
潍坊这么大,找一个二十九年前可能就不存在了的小厂,无异于大海捞针。
第三天下午,我几乎要放弃了。
我走进一家看起来很老的五金店,想买瓶水喝。
店主是个六十多岁的大爷,戴着老花镜,正在用锉刀打磨一个零件。
我结了账,鬼使神差地,又问了一遍。
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问了。
“大爷,打扰一下,我向您打听个地方。”
“说。”他头也没抬。
“一个叫‘宏发机械厂’的厂子,您听说过吗?”
他手里的锉刀,停了。
我的心,也跟着停了。
他缓缓地抬起头,透过老花镜,仔细地打量着我。
“你问这个干什么?”
有戏!
我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抖:“我……我找人!我父亲以前可能在那个厂里工作过。”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李江河。”
“李……江河……”大爷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神变得悠远起来。
“四川来的那个?”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
“对!对!就是他!四川来的!大爷,您认识他?!”
“认识谈不上,”大爷放下手里的活,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当年那个厂子就在这附近,李厂长……啧,那可是个人物啊。”
李厂长!
不是工人,是厂长!
我爸,真的是厂长!
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我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
是真的!
“大爷,那……那个厂子现在在哪儿?我能去看看吗?”
大爷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带着一丝同情。
“厂子早没了。二十多年前就倒了。”
“倒了?”这个结果,我其实有心理准备。
“那……旧址还在吗?”
“在,就在前面那条路拐进去,一片待拆迁的区。不过现在就是一片废墟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小伙子,你爸……李厂长他……现在还好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说他很好,是骗人。
我说他不好,又觉得是在否定他曾经的辉煌。
我只能含糊地说:“他……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了。”
大爷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可惜了……真是可惜了……当年多风光的一个人啊……”
我告别了大爷,按照他的指引,朝着那片废墟走去。
我的脚步很轻,又很重。
轻的是,我终于找到了方向。
重的是,我即将揭开一个被尘封了二十九年的秘密。
那是一条很破败的路。
路两边是拆了一半的楼房,露出钢筋和水泥,像一具具骨架。
路的尽头,是一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
铁门旁边,有两棵树。
树干很粗,枝叶却有些枯败,在风中摇曳。
是槐树。
我站在门口,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爸说得对。
门口有两棵槐树。
铁门上,油漆剥落得不成样子,但依稀还能辨认出几个字。
“宏……发……机械……厂……”
我愣在原地。
一股电流从脚底板,瞬间窜到天灵盖。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
这不是梦。
不是我爸的胡言乱语。
这是真的。
一切都是真的。
我爸,李江河,真的在这里,有过一个属于他的工厂。
我像一个迷路了三十年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我推了推铁门,门被一根粗铁链锁着,但没上锁。
我解开铁链,走了进去。
院子里,杂草长得比人还高。
厂房的玻璃窗全碎了,黑洞洞的,像一只只窥探的眼睛。
地上散落着生锈的零件,废弃的油桶。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腐朽的味道。
一片死寂。
我能想象到,二十九年前,这里是怎样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
机器的轰鸣声,工人的号子声,还有我那个年轻的、意气风发的父亲,站在这里,指点江山。
而现在,只剩下一片废墟,和无声的叹息。
我正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
“喂!你干什么的!”
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
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看门大爷,从旁边一间小破屋里走了出来。
他很瘦,背有点驼,满脸警惕。
“大爷,我……我就是路过,随便看看。”我有些心虚。
“随便看看?这里是私人地方,不能随便进!赶紧出去!”他挥着手,像在赶一只苍蝇。
“大爷,”我急忙走上前,从包里掏出烟,递过去一支,“我不是坏人。我……我来找我父亲的过去。”
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没接烟。
“你父亲谁啊?”
“李江河。”
听到这个名字,大爷的身体明显震了一下。
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是复杂难明的光。
“你……你是李厂长的……儿子?”
他的声音,不再是驱赶,而是带着一丝颤抖的确认。
“是,我是他儿子。”我用力点头。
大爷沉默了。
他呆呆地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仿佛想从我的脸上,找出我父亲当年的影子。
“像……真像……”他喃喃自语,“眉眼,跟你爸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就是那个五金店老板口中的“可惜了”的见证者。
他把我让进了那间小破屋。
屋里很简陋,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烧水的电炉。
他给我倒了杯热水,杯子是那种老式的,上面印着红色的“劳动最光荣”。
“我姓王,你喊我王大爷就行。从厂子建起来,我就是这里的门卫。厂子倒了,老板跑了,新老板接手这块地,也一直让我看着。”
“王大爷,”我捧着热水,手还在抖,“我爸他……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什么会……”
我问不出口。
为什么会变成一个傻子。
王大爷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
他点上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陷入了长长的回忆。
“你爸啊……那不是一般人。”
他的故事,从九十年代初开始。
那个时候,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地。
我爸,李江河,一个二十多岁的四川小伙子,怀揣着技术和梦想,一个人来到潍坊闯荡。
“你爸有技术,脑子活,人又能吃苦。一开始在别的厂子当技术员,很快就成了骨干。但他不甘心给人打工,就想着自己干。”
“他凑了点钱,又拉了个合伙人,就是本地一个叫赵德胜的,两个人一起,建了这个宏发机械厂。”
赵德胜。
这个名字,像一根针,再次刺进我的心脏。
“一开始,厂子很小,就几台旧机器,十来个工人。你爸是厂长,也是总工程师,白天跟工人一起干活,一身油污,晚上就趴在办公室画图纸,经常通宵不睡。”
王大爷的描述,在我脑海里勾勒出一个完全陌生的父亲形象。
一个充满活力,干劲十足的,年轻的创业者。
“你爸那个人,讲义气,对工人好。谁家有困难,他都自己掏钱帮。过年发福利,他自己的那份总是最少的。工人都服他,愿意跟着他干。”
“厂子在他手里,就像吹气球一样,一年一个样。从做最简单的零件,到后来能研发自己的产品。订单越来越多,厂子也越扩越大。你爸当时在咱们这片,是响当当的人物!人人都竖大拇指,说那个四川来的李厂长,有本事!”
我听得入了迷。
原来,我的父亲,曾经这么了不起。
原来,他的人生,曾经那么辉煌。
“那……后来呢?”我追问。
王大爷脸上的光,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惋惜和愤怒。
“后来……就坏在那个赵德胜身上了!”
他把烟头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像是要摁死一个仇人。
“赵德胜是本地人,负责跑销售,拉关系。你爸信他,把他当亲兄弟。厂里管钱的公章,都在赵德胜手里。”
“厂子最红火的时候,接了个天大的单子。是给一个国营大厂做配套零件。只要这笔单子做下来,宏发就能鸟枪换炮,彻底翻身了。”
“为了这个单子,你爸带着技术员,没日没夜地攻关,终于把样品做了出来,质量比国营厂自己的还好!对方非常满意,预付了一大笔定金,就等着我们这边量产交货。”
“你爸把所有的钱,连同从银行贷的款,全都投进去,买了新设备,进了新原料。全厂上下,都憋着一股劲,准备大干一场。”
王大爷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了。
“谁能想到……就在交货前一个星期,赵德胜……那个……他不见了。”
“不光人不见了,厂里账户上所有的钱,包括那笔救命的定金,全被他卷跑了。”
“更毒的是,他还把你爸熬了几个月才画出来的核心技术图纸,卖给了咱们的竞争对手!”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背叛。
最彻底,最恶毒的背叛。
“一夜之间,天就塌了。”
“没钱给工人发工资,没钱给原料商结款。银行天天来催债,要收回设备和厂房。订单交不了货,还要赔付巨额的违约金。”
“你爸疯了一样地找赵德胜,到处找,找不到。他去报案,可那时候……你知道的,这种经济纠纷,立案调查都很慢。远水解不了近渴。”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下午,一群要债的冲进厂里,把你爸围在办公室,指着他的鼻子骂,骂他是骗子,让他还钱。”
“你爸就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那个人,一辈子都要强,爱面子。他把信誉看得比命都重要。可那天,他所有的尊严,都被人踩在脚底下,碾得粉碎。”
“要债的走了以后,他就一个人,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
“第二天早上,我去看他。门没锁。我推开门……”
王大爷停住了,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
“……他就坐在他的老板椅上,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墙。我喊他,他没反应。我推他,他也没反应。”
“他的眼神……就跟你现在看到的,一模一样。空了,什么都没有了。”
“人……就那么傻了。”
轰隆——
我感觉我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所有的碎片,所有的谜团,在这一刻,全都拼凑了起来。
我终于明白,我爸为什么会痴呆。
那不是生理上的病,那是心死了。
一个人的理想,事业,尊严,兄弟情义,在瞬间被全部摧毁。
那种打击,那种绝望,足以压垮任何一个硬汉。
我终于明白,我妈为什么从不提过去。
那段记忆,对她来说,同样是一场噩梦。她要独自一人,带着一个心死的丈夫,一个年幼的儿子,在绝望中挣扎求生。
她不是不想说,她是不敢说,不能说。
她怕揭开那个伤疤,连最后一点活下去的力气都没有了。
“后来呢?我妈……是怎么带我们回去的?”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你妈……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王大爷说,“她哭了一场,然后就把眼泪擦干了。她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了,还四处求人借钱,把欠工人的工资,都结清了。”
“她说,人可以倒,但良心不能倒。这是你爸做人的规矩。”
“最后,她带着痴痴傻傻的你爸,还有襁褓里的你,买了两张最便宜的火车票,回四川了。”
“走的那天,好多老工人都去送他们。大家都没说话,就是哭。你妈抱着你,搀着你爸,一步一步,走进了车站。那个背影……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像决了堤的洪水。
我哭的不是我爸变成了傻子。
我哭的是,我今天,才真正认识我的父亲。
我为他曾经的辉煌而骄傲。
也为他遭遇的背叛而心碎。
我更恨我自己。
恨我这二十多年,只把他当成一个累赘,一个包袱。
我抱怨他,嫌弃他,甚至在心里盼着他早点死。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沉默的,空洞的躯壳里,曾经装着一个多么高贵,多么坚韧的灵魂。
“王大爷,”我擦干眼泪,抬起头,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那个赵德胜,后来呢?他有消息吗?”
王大爷摇了摇头:“卷了钱就人间蒸发了。有人说他去了南方,也有人说他出了国。这么多年,再也没听说过他的消息。”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叹了口气。
“孩子,都过去快三十年了。你爸……也回不来了。算了吧。”
“不算了!”我站起身,“王大爷,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该走了。”
“你去哪儿?”
“我去找一样东西。”
王大爷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站起来,把我带到院子另一头,一间已经塌了半边的办公室。
“这是你爸当年的办公室。后来厂子被封,里面的东西都没动过。”
他从一堆废墟里,扒拉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文件柜。
柜子上了锁。
我找了块砖头,狠狠地砸了下去。
“哐!”
锁开了。
我拉开抽屉。
里面,静静地躺着几样东西。
一本发黄的笔记本,上面是我爸遒劲有力的字迹,记录着各种技术参数和管理心得。
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两个年轻人勾肩搭背,笑得无比灿烂。
一个,是我年轻的父亲,英气逼人。
另一个,想必就是那个叫赵德胜的。
照片背后,还写着一行字: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讽刺。
巨大的讽刺。
在照片下面,我还找到了一个陈旧的员工证。
上面贴着我爸的一寸照,和他亲手签下的名字:李江河。
在员工证的下面,压着一张图纸。
是一张画了一半的,复杂的机械设计图。
笔触在图纸的中间,戛然而止。
仿佛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厂长,画到一半,就永远地停在了那里。
我把这些东西,小心翼翼地收进背包。
它们不是废纸,不是垃圾。
这是一个男人被中断的人生,是我父亲被偷走的尊严。
临走前,王大爷又叫住了我。
他从自己的小屋里,拿出一个同样破旧的地址簿。
“这是当年厂里的通讯录。我一直留着。上面……有赵德胜当年的家庭住址。不知道他家人还在不在那儿。”
我接过地址簿,像接过来一个千斤重担。
“谢谢你,王大爷。”
我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回程的火车上,我没关机。
我给肖琴打了个电话。
电话一接通,就是她带着哭腔的吼声:“李伟!你死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你!”
我没说话,静静地听着她骂。
等她骂累了,我才开口。
“老婆。”
我的声音很平静。
“嗯?”
“我找到我爸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不是找到了他的厂子,是找到了他这个人。”
我把王大爷告诉我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跟她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长久地,没有声音。
只有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老婆,对不起。”我说。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她哭着说,“是你爸。”
回到成都。
推开家门,肖琴红着眼睛站在门口。
她没骂我,也没打我。
她只是走上来,抱住了我。
“你瘦了。”她说。
我走进我爸的房间。
他还是老样子,坐在窗边,看着窗外。
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我走到他身边,在他面前,缓缓地跪了下来。
我从包里,拿出那个员工证,那张照片,那张画了一半的图纸。
我把它们,一件一件,摆在他面前。
“爸。”
我叫了他一声。
这是我三十年来,第一次,用如此真诚,如此尊敬的语气,叫他“爸”。
“我回来了。”
“我从山东回来了。”
“我找到你的厂子了。宏发机械厂。”
“门口,有两棵槐树。”
他的身体,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但他的眼神,依旧空洞。
我知道,他听不见。
或者说,他的灵魂,还被困在二十九年前那个绝望的下午,出不来。
我拿起那张照片,指着上面那个笑得灿烂的年轻人。
“爸,这是你。你当年,真帅。”
我又指着另一个人。
“这个人,叫赵德胜。他是个。”
“但是,没关系了。”
“爸,你看看我。”
我把我的脸,凑到他面前。
“我是你儿子,李伟。”
“我也开了个小茶馆,生意不怎么好,但我没放弃。”
“因为我爸,是个了不起的人。他从一无所有,建起了一个厂。他倒下了,不是因为他没本事,是因为他太相信别人。”
“虎父无犬子。我不能给你丢人。”
“爸,你听到了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灰蒙蒙的,像起了雾的湖面的眼睛。
奇迹没有发生。
他没有突然清醒过来,抱着我痛哭流涕。
那只存在于电视剧里。
他还是他,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痴呆的老人。
但是。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
我看到,一滴眼泪,从他空洞的眼眶里,缓缓地,流了下来。
那滴泪,顺着他脸上的皱纹,一路滑下,滴落。
像一颗融化了的,冰封了二十九年的冰。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狠狠地击中了。
他听到了。
他一定听到了。
他的灵魂,还在。
只是被锁得太深,太深了。
我伸出手,握住他那只布满老年斑的,干枯的手。
“爸,都过去了。”
“以后,有我呢。”
他没有回应。
但我感觉,我的手,被他轻轻地,回握了一下。
那力道很轻,轻到几乎无法察觉。
或许,那只是我的错觉。
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关于那个赵德胜的地址,我最终没有去找。
就像王大爷说的,都过去了。
找到他,又能怎样呢?
打他一顿?骂他一顿?
让他跪在我爸面前忏悔?
这些都换不回我父亲失去的二十九年。
也治不好他心里的伤。
真正的复仇,不是去毁灭敌人。
是让自己,活得比他更好。
我的茶馆,依然半死不活。
但我的心,不一样了。
我不再觉得,那是一个糊口的营生。
我觉得,那是我自己的“宏发机械厂”。
是我李江河的儿子,在这个世界上的阵地。
我开始研究新的茶品,搞一些吸引年轻人的小活动。
生意,一点点地,有了起色。
肖琴也不再抱怨了。
她会默默地帮我算账,会在我熬夜想点子的时候,给我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面。
我们的生活,依然清贫,依然充满了各种琐碎的烦恼。
但我爸,那个活着的影子,在我心里,已经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他不再是累赘。
他是一座丰碑。
一座关于理想、奋斗、背叛和坚韧的丰碑。
每天晚上,我都会去他房间,陪他坐一会儿。
我跟他说我茶馆里的事,说我儿子的学习,说今天天气怎么样。
他从来不回答。
但他会静静地听着。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那空洞的眼神里,会偶尔闪过一丝光。
我知道,我父亲的人生,在那张画了一半的图纸上,戛然而止了。
但我的,才刚刚开始。
我会带着他的那份,一起画下去。
直到画出,属于我们李家,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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