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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8-16 0
我叫周建国,一个在工地上滚了二十多年的工头。
这名头听着好像挺威风,手底下管着百十来号人,实际上呢?就是个高级保姆,操心水泥够不够,操心塔吊稳不稳,还得操心今天老张家的婆娘是不是又跟他闹别扭了,明天小李那个兔崽子会不会又偷懒耍滑。
我这人,脾气算不上好,尤其是太阳底下晒一天,那火气“蹭”地一下就上来了,看谁都像欠我钱似的。
工地上的人都怕我,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一样,一个个都缩着脖子干活。
但我这辈子,有件事做得特别不像我自个儿的风格。
我们这个“锦绣华庭”三期的项目,从挖地基那天起,工地上就多了个“编外人员”。
一个流浪汉。
没人知道他叫什么,从哪儿来。他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了工地的角落,找了个还没来得及清理的管道堆,铺了点硬纸板,安了家。
一开始,保安老王想赶他走。
安全条例在那儿摆着呢,工地是什么地方?闲杂人等免入,出了事谁负责?
老王提着警棍过去,还没开口,那人就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就那一眼,老王后来跟我学,说那眼神,不像个流浪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看不到底。他说他当时心里“咯噔”一下,硬是没把那句“赶紧滚”说出口。
这事儿报到我这儿,我正为一批不合规的钢筋跟材料商吵得脸红脖子粗,一听这事,火气更大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工地是收容所吗?给我轰出去!”我冲着电话吼。
挂了电话,我自个儿气冲冲地就往那角落去了。
我得亲眼看着他滚蛋。
那天下午,太阳毒得能把人晒脱层皮。工地上尘土飞扬,搅拌机的轰鸣声震得人耳朵疼。
我隔着老远就看见了他。
他缩在管道的阴影里,身上那件看不出原色的外套裹得紧紧的,好像生怕别人抢了他似的。他面前摆着一个破碗,里面是半个干硬的馒头。
我走到他跟前,他感觉到了,慢慢抬起头。
我也看清了那双眼睛。
老王没说错。那眼神里没有流浪汉常见的畏缩、麻木或者讨好,只有一种……怎么说呢,一种沉淀下来的平静,甚至带着点审视的意味。
他看着我,就像在看一块石头,一棵树,或者这片他脚下的土地。
我准备好的一肚子骂人的话,瞬间就卡在了喉咙里。
“看什么看!赶紧走!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我还是吼了出来,但底气明显不足。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低下头,拿起那半个馒头,非常缓慢地、非常认真地啃了一口。
那样子,不像在吃饭,像在完成一个什么重要的仪式。
我心里那股无名火,突然就有点烧不起来了。
我烦躁地抓了抓被安全帽压得扁塌的头发。
“嘿!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
他还是不理我。
旁边的小李——我带的徒弟,凑过来说:“师父,算了吧,我看他也不碍事,就在这角落里,碍不着咱们施工。”
我瞪了他一眼:“你懂个屁!安全责任!你负啊?”
小李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了。
我盯着那个流浪汉,他自始至终没再看我一眼,专心致志地对付他那个馒头。
我忽然觉得特没劲。
我一个大工头,跟一个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流浪汉置什么气?传出去都嫌丢人。
“老王!”我冲不远处的保安亭喊,“看住他!别让他乱跑,尤其是别靠近施工区!出了事我唯你是问!”
这算是我松了口。
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那天太阳太晒了,也可能是因为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
总之,他就这么留下了。
这一留,就是五年。
五年,足够一座荒地变成高楼林立的小区。
“锦绣华庭”三期,从地基到主体,从内墙到外装,一砖一瓦,都是我们这些人用汗水垒起来的。
而那个流浪汉,就像这栋楼的活体地标,成了我们工地一个奇特的存在。
他从不主动跟人说话,也从不索要什么。
有时候,食堂的饭菜有富余,好心的厨子老张会给他送一份过去。他也不说谢谢,就那么接过来,安安静静地吃完,然后把饭盒刷得干干净净,放在原地等老张来收。
工人们休息的时候,会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吹牛打屁,聊家里的老婆孩子,聊哪个明星又出了什么新闻。
他就在不远处坐着,像个入定的老僧,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
大家渐渐地也习惯了他的存在。
一开始还有人好奇,拿他开玩笑,后来发现他完全没反应,也就都觉得无趣了。
他成了工地背景板的一部分,就像那台永远在转的塔吊,那堆永远清不完的建材。
我有时候会观察他。
尤其是在我心烦意乱的时候。
比如,跟甲方为了工程款扯皮,气得我脑仁疼;或者家里那口子又打电话来抱怨儿子成绩下降,生活费不够。
每到这种时候,我就会不自觉地走到那个角落。
他总是在那里。
或坐,或卧,永远那么安静。
他好像跟这个世界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外面的世界再喧嚣,再狗屁倒灶,都影响不到他。
看着他,我心里那股邪火,就好像被一盆凉水给浇熄了。
我甚至觉得,他比我活得明白。
我这二十多年,拼死拼活,挣了点钱,在老家盖了房,供儿子上了大学,可我得到了什么?一身的毛病,两鬓的白发,还有一颗越来越烦躁的心。
他呢?他一无所有,却好像拥有了全世界的安宁。
当然,这种矫情的想法只是一闪而过。
转头我就得继续去跟现实死磕。
小李有一次喝了点酒,壮着胆子问我:“师父,你为啥一直留着那个人啊?说实话,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
我抿了一口杯子里的二锅头,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烧得心里暖烘烘的。
“我哪知道。”我说的是实话,“可能……就是看着顺眼吧。”
其实我知道,没那么简单。
我留着他,可能是在留着一个参照物。
一个提醒我,生活除了眼前的苟且,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性的参照物。
虽然那种可能性,我这辈子都够不着。
五年时间,一晃而过。
“锦绣华庭”三期,终于要封顶了。
封顶那天,按照惯例,要搞个仪式。甲方领导、公司高层都会来,热热闹闹的。
工地上挂满了红色的条幅,工人们也都换上了干净的工装,一个个喜气洋洋。
这意味着,项目快结束了,他们可以拿着工钱回家过个好年了。
我也挺高兴。
这五年,我几乎是把家安在了这里,从黑发熬到了白发,总算是要交差了。
仪式结束,领导们前呼后拥地走了。
我一个人站在还没装窗户的顶楼,看着脚下这座城市。
夕阳把天边染成了金色,远处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车流像一条条发光的河。
真的壮观。
我心里涌起一股豪情。
这繁华的都市,有我周建国的一份功劳。
我正感慨万千,小李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
“师父!师父!不好了!”
我眉头一皱:“嚷嚷什么?天塌下来了?”
“不是……是……是那个流浪汉!”小李指着楼下,“他……他……”
“他怎么了?终于想通了,自己走了?”我开了个玩笑。
“不是!他……他让我来找你!”
我愣住了。
“找我?他不是不会说话吗?”
“他会!他刚才就站在那儿,对我说,‘去找你们周工,我有事找他’,声音……声音还挺正常的!”小李的表情跟见了鬼一样。
我心里“咯噔”一下。
五年了。
整整五年,他没说过一句话。
今天,这楼封顶了,他开口了。
我快步走到楼下,工人们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只有几个相熟的还在那儿抽烟聊天。
他站在那个他待了五年的角落,但今天,他没有缩着,而是站得笔直。
夕阳的余晖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他身上的破烂外套,似乎也没那么碍眼了。
他看着我走近,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清晰的情绪。
那是一种……请求。
我走到他面前,我们俩隔着三步远的距离,对视着。
工地上很安静,只剩下风吹过空旷楼体的声音,呜呜作响。
“你找我?”我先开了口,声音有点干。
他点了点头。
然后,他说出了五年来的第二句话,一句让我直接愣在原地的话。
“周工头,谢谢你这五年的收留。”
他的声音很沙哑,像是很久没用过的机器,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但吐字很清晰,甚至有点文绉绉的。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你……你到底是谁?”我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里五年的问题。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
“楼封顶了,我的事也该了了。”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那栋崭新的大楼,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怀念,有悲伤,还有一丝解脱。
“周工头,能不能再麻烦你最后一件事?”
“你说。”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
“带我去见个人。”
我心里一紧。
这剧情,怎么跟电视剧似的?
“见谁?”
他吐出了一个名字。
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陈启明。
锦绣华庭开发商,我们这个项目的总公司——“启明集团”的董事长。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这人疯了。
陈启明是什么人?
云端上的人物,财经杂志的常客,身家百亿的商业巨鳄。
别说我一个工头,就是我们项目经理,想见他一面都得提前半个月预约,还不一定能见到。
你一个流浪汉,凭什么?
“你认识陈董?”我带着一丝嘲讽的语气问。
他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这给我整不会了。
“你到底什么意思?”我有点不耐烦了。
“我们没见过。”他说,“但他应该想见我。”
我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气笑了。
“嘿,我说你这人有意思啊。在这儿白吃白喝五年,脑子睡糊涂了吧?陈董想见你?他知道你是谁啊?”
工地上剩下的几个工人也围了过来,对着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这人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我看像,八成是幻想自己是什么大人物。”
他没有理会周围的议论,只是看着我,眼神执着得像钉子。
“周工头,你只要带我到启明集团楼下就行。剩下的,我自己来。”
我看着他。
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天色暗了下来。工地的灯亮了,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心里天人交战。
理智告诉我,这纯粹是无理取闹,我凭什么要为一个疯子浪费时间?
但情感上,我却有一丝动摇。
五年的相处,虽然我们没说过几句话,但我知道,他不是个疯子。
一个疯子,不可能有那么沉静的眼神。
一个疯子,不可能五年如一日地守在这里,风雨无阻。
他身上,一定有故事。
而这个故事,似乎马上就要揭晓了。
我这人,没什么大本事,但就有一点,好奇心重。
“行。”我咬了咬牙,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我带你去。”
周围的工人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小李更是直接拉住了我的胳膊。
“师父,你疯啦?你带他去,人家能让你进门吗?别到时候把你也当成闹事的给抓起来!”
我甩开他的手:“去去去,一边待着去。我心里有数。”
其实我心里一点数都没有。
我就是凭着一股冲动。
我带他去洗了个澡,从我自己的行李里翻出一套还算干净的工作服给他换上。
洗漱干净后,他整个人都变了样。
虽然还是很瘦,脸上有风霜的痕迹,但眉眼间,竟然有几分儒雅之气。
他大概五十岁左右,头发花白,但梳理整齐后,显得很精神。
“走吧。”我对他说。
我们俩打了个车,直奔市中心的启明集团总部大厦。
那是一栋耸入云霄的玻璃幕墙建筑,在夜色中闪闪发光,像一把利剑,刺破了城市的夜空。
我站在大厦下面,仰头看着,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只蚂蚁。
我一个天天跟钢筋水泥打交道的人,到这种地方来,浑身不自在。
“就是这儿了。”我说,“你自己上去吧,我在下面等你。”
我怂了。
我敢在工地上对百十来号人呼来喝去,敢跟材料商拍桌子,但我不敢进这扇旋转门。
这里面,是另一个世界。
他看了我一眼,说:“周工头,你是个好人。”
说完,他竟然朝我鞠了一躬。
我愣住了,心里五味杂陈。
然后,他转过身,一步一步,非常坚定地走向了那扇金碧辉煌的旋转门。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突然有点紧张。
他会被保安拦下吗?
他会被当成疯子赶出来吗?
出乎我的意料,他畅通无阻地走了进去。
大厅里穿着职业装的保安,好像没看见他一样。
我正纳闷,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
“喂?是周建国,周工头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很客气的女声。
“我是,你哪位?”
“我是启明集团董事长办公室的,我姓王。陈董请您上来一趟,在顶楼会客室。”
我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什么情况?
陈启明?要见我?
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我晕晕乎乎地走进那扇我刚才还不敢进的旋转门,一个穿着套裙,非常干练的女士已经在等我了。
她就是电话里的王秘书。
“周工,这边请。”她对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态度客气得让我受宠若惊。
我跟着她走进电梯,电梯飞速上升,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一路上,我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难道那个流浪汉,真的是什么隐藏的大佬?
难道他跟陈启明是亲戚?或者有什么天大的恩怨?
那他为什么要在我的工地上待五年?
一个个谜团,像乱麻一样缠绕着我。
电梯门打开,是顶楼。
整个楼层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脚下是柔软的地毯,墙上挂着我看不懂的艺术画。
王秘书把我带到一扇厚重的木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陈董,周工头到了。”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沉稳的男声。
王秘书推开门,对我点了点头,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我深吸一口气,迈了进去。
会客室非常大,装修是那种低调的奢华。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个城市的璀璨夜景。
一个穿着中式盘扣上衣的男人,正背对着我,站在窗前。
他就是陈启明。
我只在杂志和电视上见过他。
而我的那个“编外人员”,那个流浪汉,正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的沙发上。
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他看到我进来,对我点了点头,示意我坐下。
我拘谨地在离他最远的另一张沙发上坐下,屁股只敢沾一个边。
陈启明转过身来。
他比我想象的要年轻一些,大概五十多岁的样子,保养得很好,眼神锐利,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沙发上的“流浪汉”,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叫周建国?”他开口问我,声音不大,但很有穿透力。
“是……是的,陈董。”我紧张得有点结巴。
“这五年,多谢你照顾他。”陈启明说。
我更懵了。
“陈董,您……您认识他?”
陈启明没有回答我,而是走到了“流浪汉”面前。
他盯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那眼神,非常复杂。有惊讶,有疑惑,有探究,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是你?”陈启明的声音有些颤抖。
“流浪汉”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然后抿了一口。
他的动作,优雅得像个学者。
“陈总,别来无恙。”他终于开口了。
我差点从沙发上摔下去。
陈总?
他叫陈启明“陈总”?
这口气,完全是平辈论交,甚至还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味道。
陈启明的脸色变了。
他脸上的威严和锐利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他后退了一步,指着“流浪汉”,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你……你是……林工?”
林工?
哪个林工?
我脑子飞速旋转,搜索着这个姓氏。
突然,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从我记忆的角落里跳了出来。
林修远。
我刚入行的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子,在另一个工地上当学徒。
那个时候,建筑界有个传奇人物,叫林修远。
他是个天才设计师,年纪轻轻就拿遍了国内所有的大奖。他设计的建筑,不光是建筑,更是艺术品。
据说他为人孤傲,恃才傲物,得罪了不少人。
但他的才华,是所有人都公认的。
我当时远远地见过他一次。
他来我们工地视察,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戴着金丝眼镜,身边围着一群点头哈腰的领导。
他就是天上的星星,而我,是地上的泥。
后来,我听说他出事了。
他当时正在主持设计一个划时代的项目,叫“未来之城”,就在现在“锦绣华庭”这块地上。
那个项目,比“锦绣华庭”要宏大得多,也超前得多。
就在项目即将动工的时候,突然爆出了一个天大的丑闻。
说林修远设计的图纸有严重的安全隐患,他还收受了材料商的巨额贿赂。
一夜之间,天才陨落,变成了人人喊打的阶下囚。
“未来之城”项目也因此流产。
那块地,荒了十几年,才被启明集团接手,盖了现在的“锦绣华庭”。
而林修远,从那以后,就销声匿迹了。
有人说他坐牢了,有人说他破产后跳楼了,还有人说他受不了打击,疯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我的旧工服,喝着茶的男人。
再把他和我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林修远重叠在一起。
怎么可能?
这简直比小说还离奇!
“真的是你?”陈启明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修远……你……你这些年,都去哪儿了?”
林修远,也就是那个流浪汉,放下了茶杯。
“我就在这里。”他指了指脚下,“哪儿也没去。”
陈启明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你……你一直在这块地上?”
“是。”林修远淡淡地说,“从‘未来之城’倒下的那天起,我就在这里。我看着它荒草丛生,看着它被推平,看着你们……在它的尸体上,盖起新的楼。”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陈启明的心上,也敲在我的心上。
我终于明白了。
他为什么要在我的工地上待五年。
他不是在流浪。
他是在守着一座坟墓。
一座埋葬了他的梦想、他的声誉、他的一切的坟墓。
他要亲眼看着,仇人在这片废墟上,建起所谓的辉煌。
这是何等残忍的自我折磨!
陈启明身体晃了晃,几乎站不稳,他旁边的秘书赶紧扶住了他。
“不……不是那样的……修远,你听我解释……”陈启明慌乱地摆着手。
“解释?”林修远笑了,那笑容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讽刺,“解释你当年为什么要做伪证?解释你为什么拿了我的设计稿,改头换面,变成了你自己的东西?还是解释,你是怎么一步步,踩着我的尸骨,爬到今天这个位置的?”
轰!
我脑子里像有颗炸弹炸开了。
原来当年的丑闻,是假的!是陈启明陷害了他!
我看着陈启明。
这个在外人眼中光芒万丈的商业巨子,此刻脸色灰败,汗如雨下,像个被当场抓获的小偷。
“我……我当年也是被逼的……”他喃喃自语,“那些投资人……他们觉得你的设计太超前,风险太大……他们逼我……”
“所以你就牺牲了我?”林修远打断了他,“陈启明,我们是同学,是最好的朋友!我把你当亲兄弟,我的所有设计,都毫无保留地与你分享!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陈启明彻底崩溃了。
他一个踉跄,瘫坐在地毯上,双手抱着头,发出了痛苦的呜咽。
“对不起……修远……我对不起你……”
会客室里,只剩下他压抑的哭声。
我坐在沙发上,手脚冰凉,大气都不敢出。
我感觉自己像个误闯了神仙打架的凡人。
我今天所听到的一切,足以颠覆整个商界。
林修远没有再看他。
他转过头,看着窗外的夜景。
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不合身的工服。
“楼盖好了。”他说,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陈启明说,“我的心愿,也了了。”
他朝着门口走去。
“修远!你去哪儿?”陈启明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你别走!你回来!我补偿你!股份,金钱,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我把一切都还给你!”
林修远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还?”他轻笑了一声,“你还得起吗?”
“我这十五年的光阴,你还得起吗?”
“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还得起吗?”
“我那个因为承受不了打击,心脏病突发死在手术台上的妻子,你还得起吗?”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刀,插进陈启明的心脏。
他张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脸上只剩下绝望。
林修远拉开了门。
在踏出门口的前一刻,他回头看了我一眼。
“周工头,谢谢。”
然后,他走了出去,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整个过程,他没有一丝留恋。
就好像,他来这一趟,不是为了复仇,不是为了索要什么。
他只是来,给自己的过去,画上一个句号。
现在,句号画完了,他也该走了。
会客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陈启明还瘫在地上,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
我站了起来,手足无措。
我不知道自己是该走还是该留。
过了很久,陈启明才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
他好像瞬间老了二十岁,背也驼了,眼神也黯淡了。
他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
他把纸袋递给我。
“周工头。”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这里面是一百万。算是……我替他还你这五年的照顾之情。”
我看着那个牛皮纸袋,手却怎么也伸不出去。
一百万。
这笔钱,够我在老家舒舒服服地过完下半辈子了。
可我总觉得,这钱烫手。
“陈董,这钱我不能要。”我把纸袋推了回去,“我照顾他,不是为了钱。”
我说的是实话。
一开始,我可能只是出于一丝怜悯和好奇。
但后来,在那无数个心烦意乱的午后和傍晚,是他那个沉默的背影,给了我一种无声的慰藉。
我们之间,算是一种奇怪的、无言的友谊。
这份友谊,不能用钱来衡量。
陈启明看着我,眼神里有了一丝光彩。
“好……好一个不是为了钱。”他惨然一笑,“这个世界上,原来真的有不为钱的人。”
他把牛皮纸袋扔在桌上,像是扔掉一件垃圾。
“周工头,你是个好人。比我好。”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喃喃自语:
“结束了……都结束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悄悄地退出了会客室。
走出启明集团大厦,外面的冷风一吹,我打了个哆嗦,感觉自己像是从一场大梦中醒来。
我抬头看着这栋辉煌的大楼,心里却觉得它像一座巨大的、华丽的坟墓。
我不知道林修远去了哪里。
他就像他来的时候一样,突兀地消失了。
我后来试着找过他,但人海茫茫,我一个工头,能有什么办法?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锦绣华庭”三期顺利交工,我拿到了我的奖金,带着手下的兄弟们吃了顿散伙饭。
饭桌上,大家喝得东倒西歪,吹着牛,畅想着未来的生活。
小李端着酒杯过来,舌头都大了。
“师……师父……我敬你一杯!那天……那天是我不对……我不该拦着你……”
我跟他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那晚的经历,像一块巨石投进我平静的湖心,激起了滔天巨浪,但浪潮退去后,湖面,终究还是要恢复平静。
只是,湖底,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了。
我辞掉了工头的工作。
我不想再盖那种没有灵魂的房子了。
我用我这些年攒下的积蓄,加上那笔丰厚的奖金,在我的老家,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县城,开了一家小小的客栈。
客栈是我自己设计的,不大,但很温馨。院子里种满了花草,还有一个小小的池塘,里面养了几尾锦鲤。
我老婆一开始还骂我瞎折腾,但后来看着客栈的生意越来越好,来的客人都喜欢我这个调调,她也就不说什么了,每天乐呵呵地帮我打理。
我儿子大学毕业后,没去大城市挤破头,也回到了县城,在客栈里帮我。他说他喜欢这种慢节奏的生活。
我的生活,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宁。
有时候,午后阳光正好,我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喝着茶,看着天上的云。
我还是会想起林修远。
想起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想起他守着那片废墟的五年。
我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但我希望,他也能找到属于他的那份安宁。
他那样的人,不应该被埋没在尘埃里。
有一天,客栈里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
他开着一辆很低调的黑色轿车,穿着一身得体的休闲装,看起来像个学者。
他一个人,在客栈里住了下来。
他每天也不出去,就是在我院子里喝茶,看书,或者跟我下下棋。
我们很聊得来。
他懂的很多,从建筑美学到历史哲学,信手拈来。
我跟他聊天,感觉自己那点粗浅的知识,就像是见了大海的小溪。
我问他是做什么的。
他说他是个老师,在一所山区小学教孩子们画画。
我肃然起敬。
我说:“先生,您这样有学问的人,待在山里,太屈才了。”
他笑了笑,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我觉得他这句话说得特别有水平。
那天晚上,我们俩喝了点酒。
月光很好,洒在院子里,像铺了一层霜。
他喝得有点多,眼神有些迷离。
他看着池塘里的锦鲤,突然问我:“周老板,你相信宿命吗?”
我愣了一下,说:“以前不信,现在有点信了。”
他点了点头,指着我给他住的那个房间,说:“我喜欢那个房间的窗户,看出去,正好能看到东边的那座山。”
我心里一动。
“先生……您以前,来过我们这里?”
他转过头,看着我,月光照亮了他的脸。
虽然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双眼睛。
那双曾经在工地的角落里,看了五年的眼睛。
是林修远。
他瘦了些,也黑了些,但精神很好,眼神里不再是死寂,而是一种洗尽铅华的平和与通透。
我激动得站了起来,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工头。”他对我笑了笑,“好久不见。”
我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你……你……”
“嘘。”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现在不叫林修远了,我叫林老师。”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他说,那天从启明集团出来后,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火车站。
他买了一张最快出发的火车票,去了一个他从未去过的南方小镇。
他在那里,看到了最淳朴的笑脸,最清澈的眼睛。
他看到山里的孩子,连画笔和画纸都没有,就用树枝在沙地上画画,画天上的鸟,画山里的花。
那一刻,他突然就释然了。
他说,他曾经以为,建筑是他的全部生命。他要建世界上最宏伟的建筑,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但现在他明白了,真正的价值,不是建起多高的楼,而是能在别人心里,建起一座小小的、充满希望的房子。
他留在了那所山区小学,用自己所有的积蓄,给孩子们建了新的教室,买了画具。
他教他们画画,教他们认识外面的世界。
他说,他现在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很快乐。
“那陈启明呢?”我还是没忍住,问了。
“他来找过我。”林修远淡淡地说,“带着他的律师,带着一份能让我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的补偿协议。”
“你收下了?”
他摇了摇头。
“我让他把那些钱,都捐给了山区的教育基金会。这是他欠这个世界的,不是欠我的。”
我沉默了。
我看着眼前的林修远,心里充满了敬意。
这才是真正的强者。
真正的强者,不是战胜对手,而是战胜自己内心的仇恨。
“那你这次来……”
“我来看看你。”他说,“我听说你在这里开了家客栈,就想来看看。你的客栈,设计得很好,很温暖,有人情味。”
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高的赞誉。
比甲方给我发再多奖金都让我高兴。
“对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卷轴,“这个,送给你。”
我打开卷轴。
是一幅画。
画的,是我的客栈。
画中,院子里的花开得正艳,阳光正好,一个中年男人躺在摇椅上,惬意地喝着茶。
那个人,就是我。
画的角落里,有两行字。
“高楼万丈,不如心安一隅。”
落款是:林修。
我拿着那幅画,手在抖。
我知道,这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林修远,不,林老师,在我的客栈住了三天。
三天后,他要走了。
我送他到村口。
“以后……还会回来吗?”我问。
他笑了笑:“有缘,自会再见。”
他坐上了回镇上的班车,朝我挥了挥手。
我站在村口,看着班车消失在山路的尽头,久久没有动弹。
我知道,我们可能真的不会再见了。
但我也知道,有些人和事,即使只见一次,也足以在你的生命里,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
我回到客栈,把那幅画,挂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每个来的客人,都会问我这画的来历。
我就会给他们讲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一个工头,一个流浪汉,和一栋大楼的故事。
故事的结局,没有复仇的快感,没有逆袭的爽点。
只有一个男人,用十五年的时间,跟自己的执念和解。
还有一个男人,在见证了别人的命运后,找到了自己的人生。
生活,有时候比小说更精彩。
也比小说,更平淡。
而我们,都只是这平淡生活里,一个努力寻找心安之处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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