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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19 0
我爸走的那年,我十六岁。
葬礼是在一个潮湿的冬天办的。
泥土是湿的,天空是湿的,所有人的眼睛也是湿的。
我妈哭得几乎昏死过去,全程被人架着,像一具被抽走了骨头的皮囊。
我没哭。
不是不难过,是没力气。
悲伤这东西太沉,像一块巨石压在胸口,连呼吸都费劲,更别提哭了。
大伯,我爸唯一的亲哥哥,在葬礼上表现得像个主心骨。
他穿着一身不合体的黑色西装,在人群里穿梭,拍着这个的肩膀,递给那个一支烟,声音嘶哑地安排着一切。
他对我说:“小凡,别怕,以后大伯就是你爸。”
当时我看着他那张悲痛又真诚的脸,心里真的闪过一丝暖意。
我以为,天塌下来,还有亲人撑着。
我真是太天真了。
葬礼结束没多久,大概也就一个星期,大伯就领着我大伯母,拎着一兜水果,进了我家门。
我妈眼睛还是肿的,勉强挤出个笑脸去迎他们。
“大哥,大嫂,快坐。”
大伯把水果往桌上一放,叹了口气。
“弟妹啊,这人走了,日子还得过。”
我妈点点头,眼圈又红了。
大伯母环顾了一下我们家空荡荡的屋子,眼神里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怜悯和审视。
“是啊,以后小凡还要上大学,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你们这日子可怎么过哟。”
我妈的眼泪终于还是掉下来了。
“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大伯清了清嗓子,终于说到了正题。
“弟妹,你看啊,我跟你哥商量了一下。”
他顿了顿,好像在组织语言。
“你家院子东头那块宅基地,不是一直空着吗?你爸生前就说,想等小凡长大了给他盖房子娶媳妇。”
我心里咯噔一下。
那块地,是我爸拿命换来的工伤赔偿款,托了无数关系才批下来的。
那是我们家最值钱的东西。
我妈不明所以,点了点头:“是啊。”
“你看,现在这情况,你们娘俩也没能力盖房子。空着也是空着,长满了荒草,外人看了还以为我们老李家没人了呢。”
大伯的语气变得语重心长。
“正好,你堂哥李伟,也快到说媳妇的年纪了。我想着,能不能先把那块地……借给我们用用?”
借?
这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
我妈愣住了。
“大哥,你的意思是……”
“我先把房子盖起来,让李伟住进去。等以后你们家小凡有能力了,要用了,我们再还给你们。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看行不行?”
大伯母在旁边帮腔:“对啊弟妹,我们还能占你们便宜不成?这地契不还是你们的吗?我们就是暂时用用。不然你一个寡妇带着孩子,守着块空地,村里人嚼舌根,说三道四的,多难听啊。”
我妈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村妇女,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
我爸在的时候,家里大小事都是我爸做主。现在我爸没了,她就像没了主心骨的藤,只能依附着什么。
她看着大伯,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我当时就站在门后头,听得清清楚楚。
十六岁的我,已经懂得了什么叫“鸠占鹊巢”。
我冲了出去。
“不能借!”
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屋里三个人都吓了一跳,齐刷刷地看我。
大伯的脸沉了下来。
“小凡,大人说话,小孩插什么嘴?”
我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那是我爸留给我家的地,谁也不能动。”
大伯母“呵”地笑了一声,阴阳怪气的。
“哟,这孩子,脾气还不小。你爸刚走,你就敢这么跟你大伯说话了?没大没小的。”
我妈赶紧拉住我,声音带着哀求:“小凡,别胡说,快给你大伯道歉。”
我没动,死死地盯着大伯。
大伯的脸色很难看,但他还是耐着性子,换上一副慈祥的面孔。
“小凡啊,大伯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你想想,这地空着也是空着,大伯帮你看着,盖上房子,不比长草强?等你长大了,大伯保证,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保证?”我冷笑,“拿什么保证?”
“就凭我是你大伯!”他声音高了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天晚上,我们家爆发了第一次,也是最沉默的一次争吵。
我妈把我关在房间里,她在外面哭。
我能听到大伯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压低声音跟我妈说着什么。
无非就是那些话,什么“一家人”,什么“为你们好”,什么“我还能害你们吗”。
最后,门外安静了。
第二天,我妈眼睛肿得像两个核桃。
她递给我一碗粥,低声说:“小凡,妈对不起你。你大伯……他也是好意。”
我知道,她妥协了。
我没说话,一口粥都没喝。
没过几天,推土机就开进了我家的院子。
轰隆隆的声音,像是在碾我的心。
大伯家的房子盖得很快,红砖瓦房,敞亮气派。
上梁那天,他们家大摆宴席,鞭炮从村头响到村尾。
大伯红光满面,喝得醉醺醺的,搂着我的肩膀,大着舌头说:“小凡,你看,大伯这房子气派吧?以后啊,这就是你半个家!”
我闻着他满嘴的酒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笑了笑,没说话。
从那天起,我就学会了笑。
不是开心的笑,是一种面具。
我把所有的恨和不甘,都藏在了这张面具后面。
我开始拼了命地学习。
我知道,跟他们吵,跟他们闹,没用。
我妈一个弱女子,我一个半大的孩子,拿什么跟他们斗?
在这个小小的村庄里,拳头和宗族就是道理。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走出去。
走得越远越好。
高中三年,我几乎没在十二点前回过家。
村里人都说我疯了,说我爸死了,受了刺激。
大伯一家也经常拿这事当笑话讲。
有一次过年,亲戚聚在一起吃饭,大伯母夹了一筷子肉到我碗里。
“小凡啊,多吃点,看你瘦的。读书是好事,也别太累了,把自己身体搞垮了,你妈可怎么办?”
桌上的人都附和着。
“是啊是啊,这孩子太用功了。”
我堂哥李伟,那个名正言顺住进新房子的“主人”,当时正低头玩着最新款的手机,头也不抬地说:“读书有什么用,读傻了都。以后还不是得回来种地。”
哄堂大笑。
我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尴尬地坐在那里。
我没理他们,默默地把碗里的肉吃了。
然后抬起头,对我妈笑了笑。
“妈,没事。”
那一年,我考上了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去了我爸的坟前。
我把通知书烧给了他。
看着纸张在火里卷曲,变成灰烬,我轻声说:“爸,我走了。你放心,你儿子不是孬种。咱们家的东西,我早晚会拿回来。”
风吹过坟头的野草,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回应我。
大学四年,我很少回家。
不是不想,是不敢。
我怕看到我妈那张日渐苍老的脸,怕看到大伯家那栋刺眼的红房子,怕自己控制不住心里的那头野兽。
我靠着助学贷款和兼职,撑过了四年。
毕业后,我留在了省城。
进了一家不好不坏的公司,当一个不好不坏的职员。
工资不高,但足够我养活自己,还能每个月给我妈寄点钱。
我妈总是在电话里催我。
“小凡啊,在外面差不多就行了,还是回来吧。离家近,妈也能照顾你。”
我知道,她想我了。
我也知道,她怕我一个人在外面吃苦。
但我更知道,我不能回去。
至少现在不能。
那栋房子,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
不拔出来,我这辈子都睡不安稳。
这些年,大伯一家过得是真不错。
靠着那栋气派的房子,我堂哥李伟说了一门好亲事,女方是镇上干部的女儿。
大伯也靠着这层关系,在村里当上了个小组长,说话愈发有分量。
他们家买了车,每次回村,都要在村里绕上好几圈,喇叭按得震天响。
我妈每次跟我说起这些,语气里都带着一种复杂的羡慕和失落。
“你大伯家现在可风光了。”
我总是淡淡地回一句:“哦。”
她不知道,我每次挂了电话,都会对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发很长时间的呆。
我在等一个机会。
一个能把他们从云端上拽下来,让他们也尝尝摔在泥地里是什么滋味的机会。
我等了十年。
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十年。
十年里,我收集了所有能收集的证据。
我爸的工伤证明,那块宅基地的原始地契,当年盖房子时邻居们的证言……
我还偷偷录了几次音。
一次是过年回家,我假装喝多了,拉着大伯的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大伯,你看我都这么大了,院里那房子,是不是也该还给我了?”
他当时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
“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什么你的我的,大伯的还不就是你的?等你结婚,大伯给你包个大红包!”
他巧妙地把“还房子”偷换概念成了“给红包”。
我把这段录音,连同其他的证据,一起锁在了一个带密码的硬盘里。
我知道,这些东西现在拿出来,没什么用。
去村里闹?他们只会说我忘恩负义,不懂事。
去法院告?旷日持久,就算赢了,执行起来也困难重重。在农村,宗族关系有时候比法律还管用。
我需要一个一击必杀的机会。
一个让他们毫无还手之力,不得不跪下来求我的机会。
终于,这个机会来了。
去年年底,我妈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我。
“小凡,你堂哥,李伟,考上公务员了!”
我握着电话的手,猛地收紧。
“是吗?考的哪儿?”
“市里的,好像是什么局,听说可好了!铁饭碗!你大伯高兴坏了,准备在镇上最好的酒店摆几十桌,好好庆祝一下!”
我能想象到大伯那张笑开了花的脸。
李伟从小学习就不错,这是我早就知道的。
他能考上公务员,我一点也不意外。
我意外的是,他们竟然把这件事搞得这么大张旗鼓。
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家要出“官”了。
“小凡啊,你也回来吧。你堂哥出息了,也是咱们老李家的光荣。你大伯说了,到时候让你也上台去讲两句。”
让我上台?
讲什么?
讲我是如何看着他们占了我家的地,盖了我家的房,然后靠着这一切,一步步走向“人生巅峰”的吗?
我对着电话,笑了。
“好啊,妈。我一定回去。”
我当然要回去。
这么重要的时刻,我怎么能缺席呢?
挂了电话,我打开了那个尘封已久的硬盘。
看着里面的文件,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十年了。
我磨了十年的剑,终于到了该出鞘的时候了。
公务员,铁饭碗。
多好啊。
可他们似乎忘了一件事。
这饭碗,不仅要铁,还得干净。
尤其是,政审这一关。
我没去参加李伟的庆功宴。
我妈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我都说公司临时有事,走不开。
电话里,我能听到那边的喧嚣和嘈杂,能听到大伯扯着嗓子跟人敬酒的笑声。
“妈,你帮我跟大伯和堂哥说声恭喜。”
“唉,你这孩子……行吧,那你忙吧。”
我妈的语气里充满了失望。
我知道她希望我能融入那个“其乐融融”的大家庭,希望我能放下过去。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受害者要去原谅加害者?
就因为那一句轻飘飘的“都是一家人”?
我没去酒店,而是直接去了市里。
找到了李伟报考的那个单位的纪检监察部门。
那是一个很严肃的地方,走廊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我敲开了一间挂着“信访接待”牌子的办公室的门。
接待我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的中年男人。
他给我倒了杯水。
“同志,请坐。你有什么问题需要反映?”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推到他面前。
“你好,我想反映一个情况。关于今年贵单位录用人员李伟的。”
他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是为这事来的。
他打开文件袋,拿出了里面的东西。
我的身份证复印件、户口本复印件。
我家的土地使用证原件,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我爸的名字,以及那块宅基地的四至范围。
几张不同年份拍的照片。
一张是十几年前,那块地还空着,上面长满了草,背景是我们家破旧的老屋。
一张是他们家正在盖房子,热火朝天的样子。
一张是现在,崭新的二层小楼,和我家破败的老屋形成了鲜明对比。
还有一份打印出来的文字材料。
我用最客观、最冷静的语言,叙述了这十几年发生的事情。
从我爸去世,到大伯如何“借”走土地,如何盖上房子,以及这些年我们母子因此遭受的种种。
最后,我还附上了那个存着录音的U盘。
中年男人看得非常仔细,一页一页,一个字一个字。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整个过程,他一句话都没问我。
看完所有材料,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着我。
“你说的这些,都属实吗?”
“属实。”我迎着他的目光,“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都负法律责任。”
“你和李伟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堂哥。”
他沉默了。
办公室里又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安静。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
“你知不知道,你这份材料如果查证属实,会对李伟造成什么影响?”
我点了点头。
“我知道。公务员录用政审,要求审查报考人员本人及直系亲属的社会关系。其中明确规定,有经济纠纷尚未解决,或有违法占地等行为的,属于政审不合格。”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些复杂。
“你们是亲戚。”
“是。”我笑了笑,有些苦涩,“所以在动手之前,我等了他十年。”
我等他考上大学,等他毕业,等他工作。
我没有在他任何一个人生节点上使绊子。
我只是在他最志得意满,以为自己即将一步登天的时候,把他从天上,轻轻地,推了一把。
他站起身,向我伸出手。
“好的,同志。你反映的情况我们收到了。我们会立刻组织人员进行调查核实。请你保持电话畅通,随时配合我们的调查。”
“谢谢。”
我握了握他的手,转身走出了那间办公室。
外面的阳光很好,刺得我眼睛有点疼。
我站在市政府大楼的门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口憋了十年的气,好像终于顺了过来。
我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在省城多待了两天。
我在等。
等那颗我亲手埋下的炸弹,爆炸。
第三天下午,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我接了。
电话那头,是一个略显疲惫但很客气的声音。
“喂,你好。是李凡先生吗?我们是XX局调查组的,关于你反映的情况,我们需要向你核实几个细节。”
我配合他们,回答了所有问题。
他们问得很细,包括当年大伯找我妈谈话时的具体用词,盖房子时有没有给过补偿,这些年我们两家的关系如何。
我一一如实回答。
最后,对方说:“好的,李先生,谢谢你的配合。我们已经去过你们村里,找村委会和你的邻居了解过情况了。你反映的基本属实。”
“那……李伟的政审?”我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对方沉默了一下。
“按照规定,这种情况,政-审-不-予-通-过。”
他一字一顿地说。
挂了电话,我站在窗边,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
心里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只有一种巨大的空虚。
结束了。
我等了十年的战争,在我按下“提交”键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
而对方,甚至还不知道战争已经开始。
当晚,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她的声音充满了惊慌和恐惧。
“小凡!小凡你快回来!出事了!你大伯……你大伯要疯了!”
电话背景音里,是我大伯声嘶力竭的咆哮。
“李凡呢!让那个小王八蛋给老子滚回来!老子要扒了他的皮!”
紧接着,是我大伯母尖利的哭嚎。
“我的儿啊!我儿子的前途啊!就这么被这个丧尽天良的给毁了啊!老天爷啊,你怎么不睁眼看看啊!”
一片混乱。
我冷静地对我妈说:“妈,你别怕。把门锁好,谁来也别开。我马上就回去。”
我买了最近一班的高铁票。
三个小时后,我站在了村口。
夜色很深,村里大部分人家都已经熄灯了。
只有两处灯火通明。
一处是我家破旧的老屋。
另一处,是斜对面,那栋气派的二层小楼。
我家的门口,围了一圈人。
都是村里的邻居,伸着脖子在看热闹。
我拨开人群,走了进去。
院子里站着三个人。
我大伯,我大伯母,还有我堂哥李伟。
我大伯的眼睛是红的,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死死地瞪着我。
我大伯母坐在地上,头发散乱,一边拍着大腿一边哭骂。
李伟站在他们身后,脸色惨白,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他曾经是这个家里最耀眼的存在,是全家人的希望。
而现在,他像一个被戳破了的气球,蔫了。
我妈站在屋门口,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星,又像是看到了灾星。
“小凡……”
我朝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别怕。
然后,我转向我大伯。
“我回来了。”
我话音刚落,大伯就像一头发疯的狮子,朝我扑了过来。
“我打死你这个小!”
他扬起蒲扇般的大手,就要往我脸上扇。
我没躲。
我知道他不敢。
果然,他的手在离我脸颊还有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不是他不想打,是旁边的人拉住了他。
村里的几个长辈死死地拽着他的胳膊。
“他大哥!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是啊,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不能商量?”
大伯挣扎着,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商量?我跟他有什么好商量的!他毁了我儿子一辈子!我要他的命!”
我看着他疯狂的样子,突然觉得有点可笑。
“大伯,”我开口了,声音不大,但足够院子里所有人都听见,“你凭什么打我?”
他愣住了。
“我毁了李伟的前途?”我往前走了一步,直视着他的眼睛,“到底是谁毁了他?”
“不是你吗?你个白眼狼!我们家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就是这么报答我们的?”大伯母从地上一跃而起,指着我的鼻子骂。
“养我?”我笑了,“大伯母,你摸着良心说说,这些年,你们家给过我一分钱,还是一粒米?”
“我爸死后,我妈一个人拉扯我长大。我上大学的钱,是助学贷款。我工作后,每个月给我妈寄生活费。你们,什么时候养过我?”
大伯母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嘴唇哆嗦着,只能反复说:“你……你这个没良心的……”
“对,我就是没良心。”我点了点头,“我的良心,在你们家推土机开进我家院子那天,就已经被碾碎了。”
“我爸尸骨未寒,你们就惦记上我家的宅基地。打着‘借’的名义,一占就是十年。你们住着新房,买着新车,人前风光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们母子俩住在那间漏雨的破屋里,是怎么熬过来的?”
“你们过年吃着大鱼大肉,我堂哥玩着最新款的手机时,有没有想过,我妈为了给我凑学费,大冬天去给人家打零工,手都冻裂了?”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激动。
那些积压了十年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全部喷涌而出。
院子里的人都沉默了。
那些看热闹的邻居,眼神也开始变得复杂。
他们是知道内情的。
只是这些年,没人愿意为了我们这对孤儿寡母,去得罪村里正得势的大伯一家。
“一家人?你们跟我谈一家人?”我指着那栋黑漆漆的小楼,“你们把房子盖在我家地基上的时候,想过我们是一家人吗?你们在酒桌上嘲笑我读死书没出息的时候,想过我们是一家人吗?”
“现在,因为你们的贪婪,因为你们的自私,李伟的政审过不了了,你们反倒来怪我了?”
“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我最后一声,几乎是吼出来的。
整个院子,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大伯母压抑的抽泣声。
大伯的脸,从涨红变成了铁青,又从铁青变成了煞白。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陌生。
他可能从来没有想过,那个在他面前一直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的侄子,身体里竟然藏着这么大的怨气。
一直低着头的李伟,终于抬起了头。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的眼神很复杂。
有愤怒,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茫然。
他可能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努力了这么多年,眼看就要成功了,却被这样一件陈年旧事给绊倒了。
他大概从来没觉得,他住的那栋房子,有什么问题。
那是他爸妈给他准备的,天经地义。
“那……那你想怎么样?”
过了很久,大伯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被砂纸磨过一样。
他不再咆哮了。
他知道,咆哮没用。
现在,主动权在我手里。
我想怎么样?
我看着他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脸,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快意。
但我知道,现在还不是结束。
“我不想怎么样。”我说,“我只是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地……还给你。”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房子……房子我给你钱,行不行?”
这栋房子,是他半辈子的心血,是他炫耀的资本,是他儿子婚房的保证。
让他拆了,等于要了他的命。
“钱?”我冷笑一声,“大伯,你觉得,我们之间,是钱能解决的问题吗?”
“这十年,我妈受的委屈,我受的苦,你用钱买得了吗?”
“这十年,你们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本该属于我们的一切,现在一句‘给你钱’,就想了事了?”
“李凡!”他急了,声音又高了起来,“你别欺人太甚!你已经毁了李伟的前途,你还想怎么样!”
“我再说一遍,”我盯着他,一字一顿,“毁了他的,不是我,是你。”
“是你当年的贪念,是你这些年的心安理得,是你把他养成了一个只知索取,不知感恩的废物!”
“爸!别说了!”
李伟突然大吼一声,打断了我们。
他通红着眼睛,看着我,又看看他爸。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他喃喃自语,像是精神崩溃了。
“我不该考这个公务员……我不考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他转身,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伟伟!”大伯母尖叫一声,追了出去。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大伯。
还有一地看热闹,却大气不敢出的人。
大伯看着儿子消失的方向,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
他不再看我,只是呆呆地望着地面。
嘴里反复念叨着:“完了……全完了……”
我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没有丝毫怜悯。
这是他应得的。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平视着他。
“大-伯,”我叫他,声音很轻,“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恐惧。
他知道,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谈判是在第二天进行的。
地点就在我家的堂屋。
村委会主任,还有几个德高望重的族里长辈都来了,算是做个见证。
大伯一夜之间,头发白了一半。
他坐在长凳上,佝偻着背,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大伯母眼睛肿得像桃子,坐在他旁边,一言不发。
李伟没来。
听说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谁也不见。
我妈给我端了杯水,手还是抖的。
她看着对面的大哥大嫂,眼神里全是躲闪和不安。
我知道,她心软了。
但我不能。
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把我的要求,一条一条地列了出来。
第一,那块宅基地,必须立刻归还。地上的房子,一个月内,必须拆除,恢复原样。
我说出“拆除”两个字的时候,大伯母的身子猛地一颤,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大伯按住了她的手。
第二,这十年来,他们无偿占用我家的土地,给我家造成的经济损失和精神损失,必须进行赔偿。我不要多,按照市里这十年土地租金的平均价,再加一倍的精神损失费,一共二十万。
“二十万?!”大伯母又尖叫起来,“你怎么不去抢!”
村主任咳嗽了一声。
“弟妹,让小凡把话说完。”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大伯必须当着所有族人的面,在我爸的坟前,给我爸磕头认错。并且,要写一份书面道歉信,贴在村里的公告栏上,公示一个月。
我要的不是钱,不是地。
我要的是尊严。
是我爸的尊严,是我妈的尊严,也是我自己的尊严。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家不是好欺负的。
我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贪婪,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说完,整个屋子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我的条件震惊了。
尤其是第三条。
对于一个在村里要了一辈子脸面的人来说,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大-伯抬起头,死死地看着我。
“李凡,你这是要逼死我。”
“逼死你的,不是我。”我平静地回视他,“是你自己。”
他闭上了眼睛,脸上肌肉抽搐着。
过了足足五分钟。
他睁开眼,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答应。”
大伯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白纸黑字,村委会盖章,所有在场的长辈都签了字。
一个星期后,挖掘机开进了那个院子。
不是来盖房的,是来拆房的。
轰隆隆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站得很远,看着那栋红砖小楼,在一片烟尘中,一点点地倒塌,变成一堆废墟。
大伯一家,搬回了他们原来的老房子。
那栋房子,比我家的还要破旧。
李伟的亲事,黄了。
女方家听说政审出了问题,连夜就把订亲的彩礼给退了回来。
理由是,他们家丢不起这个人。
李伟从此一蹶不振,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喝酒。
听说有一次喝多了,跑到村口大哭大闹,说他爸害了他一辈子。
大伯去我爸坟前磕头那天,我也去了。
他跪在冰冷的泥地上,对着那座小小的坟包,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额头都磕破了,渗出了血。
他说:“弟,哥对不起你。哥不是人,哥是。”
我站在旁边,面无表情。
我没有原谅他。
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
有些伤害,是无法弥补的。
道歉信也在村公告栏贴了出来。
引来了全村人的围观和议论。
大伯一家,彻底成了村里的笑话。
他们从人人羡慕的对象,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神。
那二十万赔偿款,大伯是东拼西凑才凑齐的。
他把钱交到我妈手上的时候,手抖得像筛糠。
我妈没要。
她把钱推了回去。
“大哥,这钱……我们不能要。只要你们把地还给我们,就行了。”
我看着我妈,心里叹了口气。
她还是那么善良,或者说,懦弱。
我从她手里拿过那沓钱,当着大伯的面,点了一遍。
然后抽出一半,递给他。
“这一半,是你该赔的。另一半,你拿回去,给李伟治病吧。”
我说的是治病,而不是看病。
我知道他懂我的意思。
李伟的心病,需要治。
大伯愣愣地看着我,嘴唇翕动,最终什么也没说,拿着钱,失魂落魄地走了。
我把剩下的十万块钱,交给我妈。
“妈,这钱你拿着。咱们把老房子翻新一下,再买点新家具。”
我妈看着我,眼泪又下来了。
“小凡,你……你何苦呢?”
“不苦。”我帮她擦掉眼泪,笑了笑,“妈,以后,没人再敢欺负我们了。”
是的,没人敢了。
我用十年的隐忍和一次决绝的反击,为我们母子俩,换来了后半生的安宁和尊严。
代价是,我彻底失去了“大伯”这一门亲戚。
我们两家,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在村里碰见,也只是漠然地错身而过,连一个眼神的交汇都没有。
很多人说我做得太绝了,不念亲情。
说到底,大伯还是我爸的亲哥哥。
亲情?
当他心安理得地霸占我家产的时候,他跟我谈过亲情吗?
当他看着我们母子俩受苦受难,自己却在人前风光无限的时候,他跟我谈过亲情吗?
对于那些从来没有善待过你的人,你的善良,就是一把递给他的刀。
他会毫不犹豫地,一次又一次地,捅向你最柔软的地方。
对付这种人,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比他更狠。
你要让他知道,你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而是会咬人的狼。
你要一次性地,把他打痛,打怕。
让他以后再看到你,都会绕道走。
这不叫绝情,这叫自我保护。
后来,我用那笔钱,把老房子彻底翻新了一遍。
白墙黑瓦,窗明几净。
院子里,我种上了我妈喜欢的月季和栀子花。
那块空出来的宅基地,我没有急着盖房子。
我把它改成了一个小菜园。
春天,我和我妈一起,在里面种下了西红柿、黄瓜、豆角。
夏天的时候,满园的瓜果蔬菜,绿油油的,长势喜人。
我妈每天在菜园里忙活,脸上的笑容,比以前多了很多。
有一天傍晚,我们俩坐在院子里乘凉。
她看着菜园,突然对我说:“小凡,妈以前总觉得你做得太过了。现在想想,也许你是对的。”
我笑了笑,没说话。
晚风吹来,带着栀子花的香气。
我看着远处那栋比我家更破败的老屋,心里一片平静。
我没有赢。
这场战争里,没有赢家。
我只是,没有输掉我爸留给我的一切。
包括,生而为人的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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