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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28 0
1971年,秋风跟刀子似的,刮得人脸疼。
我们黄土坡大队的喇叭响了,是队长王满囤的声音,破锣嗓子,吼得全村的鸡都跟着叫。
“队里开会,各家来一个,说分知青的事儿!”
我爹揣着旱烟杆,拿胳膊肘捅了捅我,“大山,你去。你腿脚快。”
我“哎”了一声,拔腿就往大队部跑。
心口窝里,有点热。
知青,文化人,还是从北京来的。我们这穷山沟,一年到头见不着几个外人,一来就来了一群金凤凰。
男知青还好,女知青,那真是……白净得跟画儿上的人似的。
大队部院子里,乌泱泱全是人。
王满囤站在台阶上,清了清嗓子,唾沫星子喷得老远。
“上头的文件,都学了吧?知青扎根农村,要跟咱贫下中农结合。这是光荣的政治任务!”
他顿了顿,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跟分猪肉似的。
“队里研究决定,为了更好地帮助知青同志,解决她们的生活困难,给几个困难户,配……配个对儿。”
底下嗡地一下,炸了锅。
这不就是给配个媳妇吗?
我心里那点热,一下子烧成了火。我22了,家里穷,兄弟多,一铺炕上挤着仨。说媳妇,跟做梦一样。
王满囤又吼了几声,人群才静下来。
“陈大山!”
我一激灵,猛地抬头。
王满囤指着我,“你家成分好,三代贫农,人也老实。队里把最艰巨的任务交给你。林舒雅同志,以后就到你家落户了。”
他话音刚落,所有人的目光“刷”地一下,全扎我身上了。
羡慕的,嫉妒的,看热闹的。
我脑子一片空白,顺着王满囤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墙根底下,站着一个女知青。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瘦得像根豆芽菜。脸,真白,比咱这儿冬天下的雪还白。就是那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她低着头,两只手死死地绞着衣角。
那就是林舒雅。
我的媳妇。
生产队“分”给我的。
我爹当天就去砍了半扇猪肉,我娘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白面拿了出来,擀了面条。
婚事办得简单,不能叫婚事,就是搭伙过日子。
没有红盖头,没有吹吹打打。
晚上,队里几个后生来闹了闹,被我爹用烟锅子一个个敲出去了。
“让人家姑娘歇着,城里人,金贵。”
门关上了。
屋里就剩我和她。
一盏昏黄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在风里晃。
我家的土坯房,就两间。我爹娘带着我两个弟弟睡东屋,我和她,睡西屋。
西屋是我的房间,今天刚糊了新报纸,贴了个大红的“囍”字,红得刺眼。
她就坐在炕沿上,离我远远的,像只受了惊的兔子。
我能闻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说不出来的香味,不是咱这儿肥皂的味儿。
我心里发慌,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磨蹭了半天,我从兜里掏出个东西,递过去。
是个烤得焦黄的红薯。
“饿……饿了吧?吃点。”
这是我下午干活的时候,在火堆里偷偷给她烤的。
她没接,身子往后缩了缩,肩膀一抖一抖的。
我听见了,她在哭。
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压抑着的,小声的抽泣,听得人心尖发颤。
我有点烦躁,又有点不知所措。
“你哭啥?分到我们家,委屈你了?”
我声音有点冲。
她吓得一哆嗦,哭声停了。
过了好半天,屋里静得只剩下煤油灯燃烧的“咝咝”声。
我以为她不哭了,心里刚松口气。
她突然抬起头,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了的桃子。
“陈……陈同志。”
她声音是哑的,带着哭腔,怯生生的。
“我……我求你一件事。”
我愣住了,“啥事?”
她咬着嘴唇,那嘴唇白得跟纸一样,被她咬出了一道血印子。
“我们……我们能不能……只是名义上的夫妻?”
我脑子“嗡”的一声。
“啥意思?”
“就是……就是搭伙过日子,你别……别碰我。”
她说完,眼泪又“唰”地下来了,像是断了线的珠子。
她“扑通”一下,从炕上滑下来,跪在了我面前。
我吓了一跳,赶紧去扶她。
她身子软得跟没骨头似的,我一碰,她抖得更厉害了。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她抓着我的裤腿,反复地说着这几个字。
我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
这是啥?这是耍我?生产队分的媳妇,到了洞房夜,不让碰?
传出去,我陈大山的脸往哪儿搁?全村人不得笑掉大牙?说我陈大山没本事,连个媳妇都镇不住。
我甩开她的手,声音冷得像冰碴子。
“你起来!这是干啥!”
“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她犟得很。
我看着她跪在冰凉的地上,瘦弱的肩膀一耸一耸的,那绝望的样子,像一只被猎人逼到悬崖边的小鹿。
心里的火,莫名其妙地,被浇熄了一半。
我蹲下身,跟她平视。
“为啥?”
我问。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我在北京……有对象了。”
我心里一沉。
“他叫许文东,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们说好了,等我回城,我们就结婚。”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甜蜜和憧憬,跟这冰冷的土屋格格不入。
“现在政策这样,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也许三年,也许五年……我得……我得为他守着。”
我没说话,心里五味杂陈。
像一锅熬糊了的粥,又苦又涩。
我一个农村光棍,好不容易分了个媳妇,还是个北京来的文化人,结果是个“望门寡”。
我图啥?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那双眼睛里,除了泪水,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是恳求,是哀伤,还有一丝……倔强。
她好像在说,你要是敢碰我,我就死给你看。
我信。
城里来的女娃,性子烈。
“你起来吧。”我叹了口气,声音软了下来。
她不动,还是看着我。
“我答应你。”
我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她像是没听清,愣愣地看着我。
“我说,我答应你。”我又重复了一遍,“只要我陈大山活一天,没你点头,我绝不碰你一根手指头。”
“但是,”我话锋一转,“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出了这个门,你就是我陈大山的媳妇。该干的活,该叫的人,一样不能少。不然,我没法跟我爹娘交代,也没法跟队里交代。”
她用力地点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懂,我懂!谢谢你,陈同志,谢谢你!”
她抹了把眼泪,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
“别叫我陈同志。”我说,“叫我大山。”
她愣了一下,低下头,小声地,几乎听不见地“嗯”了一声。
那一晚,我们在同一铺炕上,和衣而卧。
中间隔着一尺的距离,像隔着一条迈不过去的河。
我睁着眼,看着房梁,一夜没睡。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娘就在外头喊了。
“大山,舒雅,起来吃饭了!”
我睁开眼,身边是空的。
林舒雅已经起来了,正笨手笨脚地穿着我娘给她找出来的旧棉袄。
她的动作很慢,很生疏,一看就是没干过活的。
我坐起来,她吓了一跳,赶紧转过身去。
我心里叹了口气。
这日子,咋过啊。
饭桌上,气氛很尴尬。
我娘给她盛了一碗稠稠的玉米糊糊,上面还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舒雅,快吃,热乎的。”
我两个弟弟眼巴巴地瞅着那荷包蛋,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林舒雅看着那碗糊糊,半天没动筷子。
“咋不吃?不合胃口?”我娘问。
“不……不是。”她小声说,“我早上……吃不了这么多。”
我爹在一旁开了口,声音有点严厉,“到了咱家,就得守咱家的规矩。早上不吃饱,哪有力气下地干活?”
林舒-雅的脸“刷”地一下白了,拿着筷子的手都在抖。
我看不下去了,把她的碗拉过来,把荷包蛋夹到我娘碗里。
“娘,你吃。她城里人,肠胃弱,吃不了油腥。”
然后,我舀了一半糊糊到自己碗里,把剩下的推给她。
“吃吧,吃这点总行了吧?”
我娘愣了愣,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林舒雅,没说话。
我爹“哼”了一声,也没再吭气。
一顿饭,吃得跟上刑一样。
吃完饭,就得下地了。
秋收,掰玉米。这是队里最累的活儿。
我娘想让林舒雅在家里做做饭,洗洗衣裳。
她却摇了摇头,“娘,我跟大山一起去吧。我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不能搞特殊。”
这话说的,漂亮。
我爹听了,脸色缓和了不少。
我心里却明白,她是不想一个人待在家里,面对我娘。
到了地里,我分给她两垄,教她怎么掰玉米。
“抓住这儿,使劲一拧,就下来了。”
我做了一遍示范。
她学着我的样子,抓住一个玉米棒子,小脸憋得通红,那玉米棒子却纹丝不动。
细皮嫩肉的手,在粗糙的玉米叶子上一划,立马就是一道血口子。
她“嘶”地吸了口凉气,眼圈又红了。
我看不下去了,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那个玉米棒子,“啪”一下就掰了下来。
“你跟在我后头,我掰,你往麻袋里装。”
她愣愣地看着我,没说话。
地里干活的社员,都拿眼角瞟我们。
妇女们聚在一起,一边干活,一边嘀嘀咕咕。
“看那北京来的,哪是干活的料哟。”
“大山可有的受了,娶了个活菩萨回来供着。”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飘到我耳朵里。
我脸上一阵阵发烫,手里的劲儿使得更大了。
林舒雅低着头,默默地跟在我身后,把玉米一个个捡起来,放进麻袋。
她的动作很慢,一个麻袋,别人都装满了,她才装了小半截。
到了中午,王满囤来地里视察。
他一眼就看见了磨洋工的林舒雅。
“林知青!”他嗓门洪亮,“你这可不行啊!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得拿出点干劲儿来!”
林舒雅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我心里一急,把手里的玉米一扔,走到王满囤面前。
“队长,她刚来,还不熟练。再说,她身子弱,我让她给我打打下手就行了。”
“你给她打下手?”王满囤眼睛一瞪,“陈大山,你可不能犯小资产阶级的温情主义错误!”
“我……”
我还没说完,林舒雅突然开口了。
“队长,我错了。我……我下午一定努力。”
她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王满囤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教育了我们几句,才背着手走了。
我看着林舒雅,她嘴唇都快咬破了。
“行了,别硬撑了。”我说,“到地头歇会儿去吧。”
她摇摇头,“不用。”
下午,她真的“努力”了。
她不再跟在我身后捡,而是学着我的样子去掰。
一个,两个……
她的手很快就磨破了皮,渗出了血珠。
她也不吭声,就用衣袖胡乱擦一把,继续干。
我看着她那股犟劲儿,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收工的时候,她的手已经没法看了,红肿一片,沾满了泥土和血污。
回到家,我打了盆热水,让她泡手。
她不动。
“泡泡,不然明天得发炎。”我没好气地说。
她这才把手慢慢地伸进水里。
热水一激,她疼得直哆嗦。
我看着她那个样子,心又软了。
我找出家里那瓶宝贝似的紫药水,用棉签,一点一点地给她涂。
她的手很小,骨节分明,掌心却已经磨出了水泡。
我涂得很慢,很小心。
她一直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屋里很静。
我娘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看了一眼,又悄悄地缩回去了。
从那天起,我们的生活好像找到了一个奇怪的平衡点。
白天,我们一起下地。我干重活,她跟在后面,干点力所能及的。
她学得很快,也很努力。虽然还是比不上队里那些常年干活的妇女,但至少,没人再说明目张胆的闲话了。
晚上,我们回到那间小屋。
她会点上煤油灯,拿出一本书看。
我看她。
灯光下,她的侧脸很安静,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
有时候,她会教我认字。
从我的名字,“陈大山”开始。
“陈,是耳朵旁,加一个东。大,就是一横一撇一捺。山,就是……”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山里的泉水,清清亮亮的。
我学得很认真。
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这么耐心地教我。
我爹娘不识字,村里的小学,我念了两年,刚会写自己名字,家里就供不起了。
我看着她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下我的名字,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暖暖的,涨涨的。
我们还是分被窝睡,中间那条“河”,谁也没有越过去。
但那条河,好像,没有最初那么宽了。
大概过了一个多月,邮递员送了一封信来。
指名道姓,给林舒雅的。
信封上的字,很好看,是钢笔写的,瘦瘦长长的。
我一看就知道,是那个叫许文东的男人寄来的。
我把信递给她。
她看到信的时候,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那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光彩。
她接过信,像捧着什么宝贝,说了声“谢谢”,就跑回了屋。
那天晚上,她没看书,也没教我认字。
她一个人坐在灯下,把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一遍又一遍。
看着看着,就笑了。
那笑容,很甜,很美。
也……很刺眼。
我躺在炕上,背对着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慌。
原来,她不是不会笑。
只是,她的笑,不属于我,不属于这个黄土坡。
从那以后,每个月,许文东的信都会准时到来。
每一次,林舒雅都会像过节一样。
而我,就成了那个送信的,和眼睁睁看着她为另一个男人欢喜的傻子。
我开始变得沉默。
白天干活更卖力了,像是要把心里那股无名火都发泄出去。
她好像也感觉到了我的变化。
有一天晚上,她主动开口了。
“大山,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我没理她。
“是不是……因为我收信?”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翻了个身,面朝着她。
“没有。”
我说谎了。
她看着我,叹了口气。
“大山,你是个好人。”
又是这句话。
我最烦听到的就是这句话。
“好人?”我冷笑一声,“好人就该打一辈子光棍,好不容易分个媳-妇,还是个挂名的?”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太冲了。
果然,她的脸一下子就白了,眼里的光,也黯了下去。
“对不起……”她低下头,“我……我给你添麻烦了。”
看着她那个样子,我心里的悔意更深了。
我这是干什么?
跟一个小姑娘置气?
我们本来就说好的,是我自己答应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声音缓和下来,“我就是……有点累。”
“我知道。”她说,“你放心,等政策一变,我能回城了,我立刻就走,绝不拖累你。我会跟队长说,是我们感情不和,自愿分开的。”
她把一切都想好了。
想得那么周到。
周到得让我心寒。
原来在她心里,我们之间,就只有“拖累”和“分开”。
那晚之后,我们之间的气氛,又回到了冰点。
冬天来了。
黄土坡的冬天,冷得能冻掉人的耳朵。
队里没什么活了,大家就猫在家里,节省粮食。
林舒雅最怕冷。
她从北京带来的衣服,根本扛不住我们这儿的寒风。
我娘把自己的旧棉袄翻出来,让她穿上,还是冻得嘴唇发紫。
家里的炕,只有一铺是热的,就是我和她睡的这铺。
可我们分着被子,半边热,半边冷。
好几次,我半夜醒来,都听见她在那边冻得牙齿打颤。
我心里不好受。
有一天,我借口去镇上赶集,偷偷把攒了半年的几块钱,扯了二斤棉花,又买了些厚实的布。
我不会做针线活,就求我娘。
“娘,你给舒雅做床厚点的新被子吧。她那床太薄了。”
我娘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复杂。
“你这傻小子,心疼了?”
我脸一红,“她……她毕竟是我媳妇。”
我娘叹了口气,接过了棉花和布。
“行,娘给你做。”
过了几天,一床崭新的,厚实的棉被就做好了。
红色的被面,上面是盛开的牡丹花。
喜庆,又暖和。
晚上,我把新被子抱进屋,放到她那边。
“给你的,盖这个吧,暖和。”
她看着那床大红的被子,愣住了。
“这……”
“我娘做的。”我说,“快盖上吧,别冻着了。”
她没动,只是看着我。
“大山,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被她问得一愣。
我为什么对她好?
我也不知道。
也许是看她可怜。
也许是……习惯了。
习惯了每天早上看到她笨手笨脚的样子,习惯了晚上听她用清亮的声音教我认字,习惯了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
“别想那么多。”我转过身,躺下,“一个锅里吃饭,我不对你好,对谁好?”
那天晚上,我感觉她那边,很久都没有动静。
我以为她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身边有了一点动静。
然后,一角温暖的被子,轻轻地,盖在了我的身上。
是那床新做的红牡丹被子。
我身子一僵,没敢动。
黑暗中,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很轻,很浅,就在我耳边。
我们之间的那条“河”,在那一刻,好像消失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
春天化了冻,夏天掰了麦,秋天又收了玉米。
一年,两年,三年……
林舒雅不再是那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城里姑娘了。
她学会了喂猪,学会了做饭,甚至能像模像样地纳鞋底。
她的手,变得粗糙了,脸上,也被太阳晒出了一点点雀斑。
但我觉得,她比刚来的时候,更好看了。
是一种……说不出来的,鲜活的好看。
我呢,在她的教导下,已经能磕磕巴巴地读完一整张报纸了。
我开始看书,看她带来的那些我以前看都看不懂的书。
《红岩》、《林海雪原》、《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我好像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看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我们之间的话,也多了起来。
我们聊书里的英雄,聊报纸上的国家大事,聊山外的世界。
有时候,我们也会聊起她的北京,她的家。
她说,她家住在一条很深的胡同里,夏天,院子里会长满爬山虎。
她说,她最喜欢吃她妈妈做的炸酱面。
说着说着,她的眼圈就会红。
我知道,她想家了。
我也知道,她还在等那个叫许文东的男人。
他的信,依旧每个月都来。
只是,我再把信递给她的时候,心里已经没有那么堵得慌了。
我甚至会跟她开玩笑。
“你那‘许大才子’,又给你写什么酸诗了?”
她会白我一眼,脸颊微红,但眼里的笑意,藏不住。
村里人已经没人拿我们说闲话了。
他们都说,陈大山有福气,娶了个有文化的媳妇,把他也带得像个文化人了。
他们说,林舒雅变了,变得跟咱村里人一样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有些东西,没变。
比如,我们炕上那条无形的“河”。
比如,她心里那个怎么也抹不掉的人影。
1977年,冬天。
一个消息,像一颗炸雷,在整个中国炸响。
恢复高考了。
消息传到我们黄土坡的时候,所有知青都疯了。
他们奔走相告,抱头痛哭。
回家的路,终于出现了。
林舒雅也听到了。
那天,她正在院子里喂鸡。
听到喇叭里的广播,她手里的瓢“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鸡食撒了一地。
她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像是被定住了。
过了好久,她才慢慢地转过身,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有狂喜,有激动,有不敢相信。
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
“大山,”她声音发颤,“我……我们能回去了。”
我点点头,心里空落落的。
“是啊,能回去了。”
这一天,我等了六年。
这一天,她也等了六年。
可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晚上,她把她所有的书都翻了出来,在灯下,一本一本地看。
那是她准备高考的复习资料。
她看得很专注,很投入。
我看着她的侧脸,忽然觉得有点陌生。
好像,她马上就要不属于这里了。
不属于我了。
过了几天,许文东的信来了。
这一次,不是一封,是一个包裹。
林舒雅拿到包裹的时候,手都在抖。
她跑回屋,迫不及待地打开。
里面,是一堆崭新的复习资料,还有一封厚厚的信。
她先是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可看着看着,她的笑,就僵在了脸上。
然后,她的脸色,一点一点地,变得惨白。
手里的信纸,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地上。
她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瘫坐在炕上。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走过去,捡起地上的信。
信上的字,还是那么漂亮。
“舒雅,见信如晤。得知恢复高考的消息,我为你感到高兴。这些年,你辛苦了。我给你寄去了一些最新的复习资料,希望能帮到你……”
前面都是些冠冕堂皇的话。
我翻到最后一页。
“……舒雅,请原谅我。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我的父亲,你也知道,他的问题一直没有解决。为了家庭,我……我上个月,已经和王副局长的女儿结婚了。她能帮我父亲,也能给我一个好的前程。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但是,我们都得面对现实。忘了我吧,考上大学,开始你新的生活。祝好。”
落款,许文东。
我的手,捏着那封信,捏得指节发白。
一股怒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狗屁的面对现实!
狗屁的祝好!
这就是她等了六年的男人!
这就是她为之“守身如玉”的爱情!
我抬头看她。
她就那么坐着,目光空洞,一滴眼泪都没有。
像是傻了。
我心里又疼又气。
我走过去,把她揽进怀里。
她身子僵硬,像一块木头。
“哭吧。”我说,“哭出来,就好了。”
我的话,像一个开关。
她“哇”的一声,在我怀里,嚎啕大哭。
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她把这六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思念,所有的绝望,都哭了出-来。
我紧紧地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湿透我的胸膛。
那一刻,我什么都没想。
我只想,让她靠着我。
她哭了很久很久,直到哭得没了力气,在我怀里睡着了。
我把她轻轻地放在炕上,给她盖好被子。
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拿起那封信,走到院子里,点了一根火柴。
火苗舔舐着纸张,把那些漂亮的字,烧成了灰烬。
去他妈的许文-东。
从今以后,这个名字,我不想再听到。
林舒雅病了。
高烧不退,说胡话。
一会儿喊“文东”,一会儿喊“妈妈”。
我急得团团转,我娘请来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扎了针,喂了草药,也不见好。
我看着她烧得通红的小脸,心一横。
“娘,不行,得送镇上卫生院!”
我爹说:“这大雪天的,路都封了,咋去?”
“我背她去!”
我不顾他们的阻拦,用最厚的被子把林舒雅裹得严严实实,绑在我的背上,冲进了风雪里。
从我们村到镇上,十几里山路。
雪下得有一尺厚,一脚踩下去,就没了膝盖。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
我背着她,一步一个脚印,在雪地里艰难地往前走。
她在我背上,很轻,像一团棉花。
可我感觉,我背着的是我的全世界。
我不能让她有事。
绝对不能。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腿已经麻了,肺里像着了火。
好几次,我都差点滑倒。
但我咬着牙,挺住了。
我嘴里不停地跟她说话,怕她睡过去。
“舒雅,你撑住,马上就到了。”
“舒-雅,你忘了?你还说要教我写诗呢。”
“舒雅,等你好-了,我给你烤红薯吃,烤最甜的那个。”
……
也不知道她听没听见。
当我终于看到镇卫生院那几间瓦房的时候,我腿一软,差点跪在雪地里。
医生给她打了退烧针,挂上了吊瓶。
看着药水一滴一滴地流进她的身体,我才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她在卫生院住了三天。
我就守了她三天三夜。
她醒过来的时候,看到我,愣了半天。
“大山……”她声音沙哑。
“醒了?”我赶紧凑过去,“感觉咋样?还难受不?”
她摇摇头,看着我满是血丝的眼睛,和下巴上冒出来的青黑胡茬。
眼圈,又红了。
“我……睡了多久?”
“三天。”
她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谢谢你。”
“谢啥。”我咧嘴一笑,露出两排大白牙,“你是我媳-妇。”
我说出“媳妇”这两个字的时候,那么自然,那么理直气壮。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出院那天,雪停了。
太阳出来了,照在雪地上,明晃晃的,很刺眼。
我还是背着她。
走在山路上,我能感觉到,她把头,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背上。
回到家,一切都好像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她不再提许文东,也不再看那些复习资料。
她整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只是,常常一个人发呆。
我知道,伤口,没那么容易愈合。
我也不催她,也不劝她。
就是每天变着法儿地给她做好吃的。
上山抓了野鸡,给她炖汤。
下河摸了鱼,给她熬粥。
我把这个冬天所有能找到的好东西,都捧到了她面前。
她吃得很少,但每次,都会看着我,轻轻说一声,“谢谢。”
离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队里其他的知青,都跟疯了似的,没日没-夜地看书。
只有她,无动于衷。
有一天晚上,我忍不住了。
“舒雅,你……不打算考了?”
她正对着煤油灯发呆,听到我的话,身子一颤。
她转过头,看着我。
“考了,又怎么样呢?”她声音里,满是迷茫,“回了城,又能怎么样呢?”
北京,那个她心心念念的家,因为一个男人的背叛,好像也成了一个让她伤心的地方。
“回去,总是好的。”我说,“那是你家。”
“家?”她苦笑一声,“我还有家吗?”
我看着她眼里的荒芜,心疼得不行。
“舒雅,”我坐到她身边,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
她瑟缩了一下,但没有抽回去。
“你听我说。”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以前,你想回城,是为了那个人。现在,那个人没了,你可以为你自己活。”
“去考大学,不是为了回那个让你伤心的城市,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给这几年的苦日子一个交代。”
“你这么聪明,这么有文化,你不应该一辈子窝在这个山沟沟里喂猪,种地。”
“你应该去更广阔的天地,你应该有更好的人生。”
她愣愣地看着我,眼泪,无声地滑落。
“大山……”
“你别怕。”我握紧她的手,“你只管去考。考上了,我风风光光地送你走。我跟队长说,是我陈大山配不上你,是我自愿放你走的。没人会说你闲话。”
“要是……要是考不上呢?”她哽咽着问。
我笑了。
“考不上,怕啥?”
“考不上,我养你一辈子。”
她再也忍不住,扑进我怀里,放声大哭。
这一次,不是绝望,不是伤心。
是委屈,是感动。
我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傻丫头,哭啥。有我呢。”
从那天起,林舒雅像变了个人。
她把所有的复习资料都找了出来,重新开始了学习。
比以前,更拼命。
每天天不亮就起,夜里油灯要点到半夜。
我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心疼,但更多的是欣慰。
我把家里所有的活都包了,不让她干一点。
每天给她做好吃的,炖鸡蛋,熬米粥,想方设法地给她补身子。
高考那天,是我送她去的县城考场。
我借了队里的牛车,在车上铺了厚厚的褥子。
她坐在车上,捧着书,还在看。
我看着她,心里又骄傲,又酸涩。
“别看了,再看成书呆子了。”我笑着说。
她抬起头,对我展颜一笑。
“大山,等我。”
那是我第一次,听她对我说,“等我”。
我的心,一下子就满了。
“好,我等你。”
成绩出来那天,我比她还紧张。
是邮递员跑着来报的喜。
“大山!大山!你家媳妇,考上啦!还是个名牌大学!北京的!”
我脑子“嗡”的一声,整个人都懵了。
林舒雅从屋里跑出来,接过那张薄薄的录取通知书,手都在抖。
她看着上面的字,看了好久好久。
然后,她转过身,朝我跑过来,一下子就蹦到了我身上,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脖子。
“大山!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她又哭又笑,像个孩子。
我抱着她,在院子里转圈。
我感觉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全村都轰动了。
我们黄土坡,飞出了一只金凤凰。
我爹娘笑得合不拢嘴,杀了猪,宰了羊,摆了流水席,请全村人吃饭。
王满囤在酒席上,拍着我的肩膀,一个劲儿地说:“大山,好样的!你为咱黄土坡争光了!”
我只是嘿嘿地笑。
只有我知道,是她,是她自己的本事。
我只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扶了她一把。
离别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我帮她收拾行李。
东西不多,几件旧衣服,还有她那些宝贝似的书。
临走前一晚。
还是那间小屋,还是那盏煤油灯。
气氛,却完全不一样了。
她坐在炕沿上,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大山。”
“嗯?”
“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心里一抽。
是啊,她走了,我怎么办?
我笑了笑,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我还能怎么办?继续种地,当我的农民呗。”
“你会……再娶一个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看着她,没说话。
娶?
我这心里,都装满了,哪还有地方装别人?
“明天一早,我们就去队里,把手续办了吧。”我说,“我跟队长都说好了。”
我说的是,离婚手续。
她脸上的光,一下子就黯了下去。
她低下头,沉默了。
屋里,又恢复了那种让人心慌的安静。
过了好久,我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
她突然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我。
“大山,你还记得吗?我们刚结婚那天晚上,我求了你一件事。”
我点点头,“记得。”
“今天,”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想再求你一件事。”
“你说。”
她站起来,走到我面前。
然后,当着我的面,一件一件地,解开了自己衣服的扣子。
我脑子“轰”的一声,炸了。
我像被雷劈了一样,呆在原地,动弹不得。
“舒雅,你……你这是干啥!”我声音都变了。
她没有停。
直到,她身上只剩下一件贴身的内衣。
灯光下,她的皮肤,像上好的羊脂玉,泛着莹润的光。
她的脸,红得像天边的晚霞。
她的眼睛,却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和害怕。
只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和坚定。
“大山,”她走到我面前,抓起我的手,放在她的心口。
我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得好快好快。
“七年前,我求你,别碰我。”
“今天,我求你……”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
“……要我。”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里的决绝和深情,听着她擂鼓一样的心跳。
我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克制,在那一瞬间,土崩瓦解。
我一把将她打横抱起,紧紧地,揉进了怀里。
“舒雅……”我声音嘶哑,“你想好了?我不比那个许文东,我就是个泥腿子,我……”
她伸出手指,堵住了我的嘴。
“嘘。”
她看着我,笑了。
那笑容,比我见过的所有笑容,都美。
“我等了许文东六年,等到了一场空。”
“你等了我七年,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一条活路,给了我一个全新的人生。”
“大山,我以前,总想着要回北京。可我现在才明白,有你的地方,才是家。”
“带我走吧,大山。”
“让我,真真正正地,做你的媳妇。”
那一晚,炕上的那条河,彻底消失了。
第二天,我没有带她去办离婚手续。
我套上牛车,把她送到了去县城的路口。
她穿着我娘给她做的新棉袄,脸蛋红扑扑的。
临上车前,她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是一个红布包。
“这是什么?”我问。
“你回去再看。”她冲我神秘地一笑。
车子开动了。
她探出头,朝我用力地挥手。
“大山!等我回来!我放假就回来看你!”
“好!”我大声地喊,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站在路口,看着车子越走越远,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再也看不见。
我回到家,打开那个红布包。
里面,不是钱,也不是物。
是一张纸。
纸上,是她娟秀的字迹。
写着一首诗。
不,不是诗。
是一份申请书。
“关于将我的户口,永久落在黄土坡大队陈大山家的申请。”
下面,是她的签名和红红的手印。
在申请书的最后,还有一行小字。
“陈大山同志,我已向学校申请,毕业后,将服从组织分配,回到最需要我的地方去工作。我的第一志愿,是黄土坡大队小学。”
“所以,请你,务必,等我回来。”
我捏着那张纸,一个三十岁的汉子,蹲在院子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知道,我等了七年的那个人,终于,真正地属于我了。
我的姑娘,她去更远的地方看风景了。
而我,会在这里,把我们的家,建设得更好。
等她回来。
一辈子,我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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