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抖音热门文章正文

一个加沙家庭的循环日常:在枪声与废墟中,寻找食物与水

抖音热门 2025年11月05日 16:11 1 cc

本文与今日头条头条精选项目联合呈现,未经许可禁止转载。

一个加沙家庭的循环日常:在枪声与废墟中,寻找食物与水

对很多人来说,“人道主义危机”是一个遥远的概念。当人们在新闻里听到这个词,可能只是想到,世界上有个地方又发生了一些不平静的事情。但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对身处其中的人而言意味着什么?人道主义危机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危机?


10月10日,加沙停火第一阶段协议生效。但正常的生活秩序并没有来到。此后几天,以色列数次开火,数十名巴勒斯坦人死亡,理由包括他们涉嫌越过以色列军队控制区的“黄线”(但大多平民并不清楚“黄线”在哪)。期间,以色列与哈马斯相互指责对方违反停火协议。10月28日晚至次日中午,以色列对加沙发动新一轮空袭,造成至少104名巴勒斯坦人死亡(包括46名儿童和20名妇女),此次袭击原因是1名以色列士兵遇袭身亡。

身处加沙的人们陷入了一种循环,绝望、未知、警觉,不再相信战争会真正结束。过去两年,漫长战争下的日常是什么样的?如何熬过每一个枪声、爆炸声和飞机嗡鸣声的夜晚?一个身处加沙的人,如何看待善恶?他是否想过,这个世界也许并不真的关心他们的命运?

9月初,我在小红书上刷到了阿什拉夫,那是他来中国互联网的第五个月。

阿什拉夫37岁,来自加沙,是一名护士。他不时发布自己比着剪刀手的微笑自拍,但难掩疲态。注册中国社交账号的原因很简单,他需要帮助——几乎没有收入,物价高得离奇,援助物资也很难进入。他在Instagram等几个社交媒体求助过,没有得到什么回应。于是4月底,他来到了这里。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关心远方的遭遇。第一周,有人放下一张网图就走了,上面写着:人生建议,不要为距离2小时和8公里以外的事担忧。好在,这几个月里,他也收到了许多鼓励,还有每个月约两百美金的帮助。

被命令撤离、数次搬家,寻找食物、排队取水、捡木柴,忍受轰炸声、习惯死亡,是阿什拉夫过去两年的日常。人们总是这样安慰:战争会结束的,再坚持一下。可是,就像阿什拉夫一条帖子说的:谈论耐心是多么轻松,而我们要忍受它却是多么艰难。

过去两年,至少6.8万巴勒斯坦人因战争在加沙死去(其中有2万多名儿童),17万人受伤。刚刚过去的10月28日,国际独立调查委员会在联合国大会上发布报告,指出以色列在加沙实施了四项种族灭绝行为,且以色列领导人曾“煽动实施种族灭绝”。

过去一个多月,我和阿什拉夫断断续续地在线上聊天,在不稳定的网络里隔着时差完成这个访谈。期间,轰炸在继续。9月底的一天,他醒得很早,在凌晨4点多回复了我的消息。他是被邻居家哭喊声惊醒的。“她刚刚得知她的家人被杀害了......现在她又开始哭了。”


秩序和人性

阿什拉夫知道,这个世界有时并不真的关心他们。但他没有太多精力想这些,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太忙了,每天去医院上班、照顾伤患,下班为家人找食物、水和柴火,没有变化。他说自己就像机器人一样。

阿什拉夫每天五点就会醒来。他已经习惯早起,也一直相信,想要取得成功就得严格要求自己。这种自律或许是随了当老师的父亲,也可能是天生的。2008年他获得护理文凭后开始工作,2022年还取得护理学本科学位。

起床后,他洗漱、做晨祷,然后准备一杯咖啡或茶(如果家里有的话)。早餐在早上六点,通常是妻子做的面饼,一公斤面粉能做十个。他们有三个孩子,最大的15岁,最小的8岁。每人分半个或一个,面饼里夹一勺芝麻酱,要是没有,就用百里香粉,偶尔还能买到植物奶酪。有时候干脆什么都不加,只吃饼。

吃完,他步行三公里去医院上班,途中穿过可能随时被轰炸的地段。危险就在身边,有那么两三回,他正在下班路上,附近房子突然遭遇空袭,有次距离他只有约150米。

下班以后,阿什拉夫就得去给家人找吃的,掂量手头的钱还能买多少。帐篷间有一些小贩,大概五百米外还有一个市场。他曾用约177人民币买到五个番茄、两个茄子、两个土豆,还有每公斤约110人民币的芝麻酱。面粉甚至涨到过每公斤约160人民币,他实在是没钱买,那些定价完全“不顾任何道德和人性”。

一个加沙家庭的循环日常:在枪声与废墟中,寻找食物与水

烤面饼当早餐

阿什拉夫去过几个援助机构的物资分发点。在现场,人们争先恐后,一片混乱。当然也有和他一样乖乖排队的人,只是没多久,又变回乱糟糟的场面。他通常要等待一到两小时,才轮到他领取一袋面粉和一个食品箱:几瓶罐头食物、食用油、鹰嘴豆和大米,大概是一个家庭一周的食材。但不是每周都有,他有时三四个月才拿到一回。

可后来,这些分发点都没有了。今年5月底,以色列在切断援助通道两个多月后,变更了加沙的整个援助网络——和美国共同支持“加沙人道主义基金会”(GHF),设立4个新的分发点,取代联合国主导的近400个分发点,理由是联合国援助物资被哈马斯挪用(该指控被联合国机构驳斥)。这个做法备受批评,多家人道主义组织也拒绝与GHF合作。

阿什拉夫没去过那儿,虽然很近,只有两三公里。但他不信任,说是“死亡陷阱”。在GHF运营的第一个月里,至少410名巴勒斯坦人在领物资时遭到以色列军方“炮击或枪击”。

阿什拉夫只能去所谓的“自行分发”点,在拉法(Rafah)附近的一个军队哨点,离他四五公里。今年夏天,联合国的两个组织被允许恢复向加沙运入有限物资,但卡车得停在靠近以色列军队的指定地点,让民众当场领取,而不是运往仓库后再分配。“自行分发”的后果,是人们被迫哄抢物资。

一次他到的时候,面粉早就被抢光了。阿什拉夫知道,有的人抢到后会转卖,以至于一公斤面粉被卖到过约700人民币。他觉得这太不公平了,像老人、女人、寡妇和他这样需要工作的人,因为没法到现场,而被迫和“这些小偷”购买。还有一次,他在那等待,但最终一辆援助车都没有来。

一个加沙家庭的循环日常:在枪声与废墟中,寻找食物与水

煮咖啡

物价正常时,阿什拉夫一家五口每月生活费是1500谢克尔左右(约3270人民币)。但战时,他至少要花350人民币,才能给家人勉强凑两顿饭,而且还吃不饱。

要问过去两年中最困难的时候,阿什拉夫觉得是2024年底到今年9月。他不擅长向人求助,觉得那样像乞讨。战争刚开始时,他就需要帮助,只是一直没有开口。直到他实在是挤不出钱来给家人买食物,他才下定决心。今年2月,他开始在Instagram等社交媒体发内容,但浏览量不高。4月底,他下载了别人推荐的中国社交媒体,注册、发帖。那正是以色列全面封锁物资进入加沙的时期。

在麻布袋里流浪

阿什拉夫的家原本在加沙的南部城市拉法。

他在那生活了三十年,石头砌的墙,铁皮和石棉瓦盖的屋顶。房子只有一层,被分成三套,七个房间,住着十五口人——他和妻子、三个孩子,父母、妹妹和四个弟弟,其中一个弟弟的妻子和两个孩子。

如果要说他怀念战前的什么,那就是隐私。住在帐篷里,和露宿街头没有两样。帐篷挡不住热气和寒风,也隔不了声音。晚上睡觉时,能听到外头有人走动,还有老鼠、猫和狗的动静。浴室十五口人共用,也是他们临时搭建的,支起四根柱子,四周围上麻袋布,风可以轻易地随时吹进来。除了几户亲戚,他不太认识附近其他帐篷里的人,因为大多时候在医院值班。

过去两年,阿什拉夫搬过六次家,都是因为以色列军队的撤离令。接到撤离令的方式,有时是紧急短信或电话,有时是军方空投的纸质传单,上面用阿拉伯语写着“这里是危险战区,请前往XX等人道主义区”,比如汗尤尼斯(Khan Yunis)的马瓦西和中部地区。但阿什拉夫知道,“人道主义区”也会遭到袭击。2024年5月26日,拉法西部的特尔苏丹帐篷区遭到空袭,引发大火,至少45人死亡,这里正是以色列传单上的“人道主义区”。

拉法曾是许多被迫流浪者的暂居地。2023年10月,加沙北部100万人被命令在24小时内撤离,许多人来到这里避难。几个月后,2024年5月,以色列军队又命令拉法居民撤离,迫使逾140万人逃难。

阿什拉夫第一次搬家,就是在2024年5月离开拉法。孩子们带走了玩具、书包和笔记。他们花了约2000块人民币雇了一辆小卡车。大家都在后厢,和行李堆坐在一起,他们收拾了所有能带走的东西,包括厨具。

第一站,他们去了汗尤尼斯南部的一个村庄投奔亲戚,离法拉约八公里。

阿什拉夫花了以前一个月的生活费(约3270人民币)买了一顶帐篷。这是从那些领到了帐篷、但不需要的人那里买来的,长6米宽4米。每次撤离时他都带着,现在已经很破旧了。当时他父亲和弟弟们没买帐篷,只用塑料布和木头搭起各自的临时住处,后来才买。阿什拉夫很无奈,原本所有人都应该被分到帐篷,即使是还有房子的人,但总是“存在腐败”。

一个加沙家庭的循环日常:在枪声与废墟中,寻找食物与水

2025年2月停火期间,他们回到拉法,才发现家没了,被夷为废墟。房子是哪天被炸毁的,无从得知。

在坍塌的废墟中,阿什拉夫找到了以前的文件、读书时的笔记本、杯子和笔,还有一些玩具和破烂的衣服。废墟没办法完全清理完,只能推到一旁,然后就紧挨着它们,再次搭起帐篷。

很快,大概一个月后,他们又被迫转移。当以色列军队下令全城撤离时,没有给他们足够的准备时间。阿什拉夫还在医院工作,家人们没收拾完,就在枪击中逃走了。他的一些衣服、毯子和床垫被留在原地。让人遗憾的,还有那些他在废墟里找回的东西,都没能带走。

那像是一场在围墙里的追捕游戏:加沙与外界的通道被封锁,而内部的轰炸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人们只是从一个被明确告知危险的地方,迁移到下一个祸福难料之地,不断循环。至于什么时候该撤离,这在接到撤离令之前,都是未知的。截止2025年7月,以色列已控制了加沙地带75%的面积。

阿什拉夫一家五口有时也借住在加沙中部的岳父家,离他工作的医院要坐两小时公车。岳父家暂时安全,但也很拥挤,住着五个小家庭,十五人,包括七个孩子。有时他会让妻子和孩子留在那,自己回汗尤尼斯睡帐篷(因为上班更近),再时不时回去看他们。路途颠簸,但和家人在一起,他觉得能忘掉所有疲惫。

一个加沙家庭的循环日常:在枪声与废墟中,寻找食物与水

今年5月的一天,阿什拉夫坐在几块破布和麻袋搭成的帐篷里。确切地说,是坐在一条铺在沙地上的花色毯子上。抬头是木棍、透明塑料袋和枝叶垒成的棚顶,耳边是侦察机扰人的嗡鸣。

他觉得自己那时或许是绝望了,才会写下那段话:“我们曾经生活在一堵墙后,没有人知道我们的苦难。生活虽然艰难,但也有它的美好。如今我们住在几块布后,全世界都看到了我们的苦难,却没有人站在我们身旁。”


饥饿的夜晚

阿什拉夫家有过一天只吃一顿的时候,每人靠一块饼充饥。有次,他八岁的小女儿把自己的饼藏起来,想等到晚上睡前再吃。阿什拉夫问为什么。她说,这样她晚上睡觉就不会被饿醒。一个多月前,她在家门口从一辆送水车上摔下来,因为营养不良,脚轻微扭伤。

早在2024年1月初,战争开始三个月后,世界粮食计划署首席经济学家就在媒体访谈中提到一组数据——全球约有70万人处于最严重的饥饿状态,遭遇饥荒或灾难性饥饿,其中五分之四(57.7万人)在加沙。

这场发生在加沙的饥荒,已被联合国指出是一场人为危机,“将饥饿作为战争手段”。

战争开始两天后,加沙的电力、食物、燃料和水源供给就被以色列切断。两周后,援助物资才被允许进入加沙,卡车从10月25日八辆增加到11月28日三百辆。但战前,每天进入加沙的援助卡车数量是五六百。

援助物资必须接受层层审批和严格检查。“军民两用”的物资在禁运清单中:用来淡化海水的机器零件,电池、发电机、太阳能电池板和太阳能灯,担架和加热器等等。还有一些没有理由的拒收,比如一辆载有书籍和文具的卡车被拒四次。物资获得以色列当局多个部门批准后,会由以色列卡车送到过境点接受二次检查。卡车常在以色列一侧滞留数日,物资托盘被卸到加沙一侧后,也要等待多日才被加沙卡车运走。不少食品在这过程中腐烂。

战争开始几个月后,抢劫就在加沙蔓延。帮派横行,援助物资常在运输途中被武装团伙夺走。有援助人员看到过,有人爬上援助卡车、扔下面粉,寻找价值数万美元的香烟,或是用瓦砾堵塞道路,阻碍车辆通行;有的援助人员常常鼻青脸肿归来,甚至脑震荡。卡车司机会被武装团伙殴打或捆绑拘留,也有平民向援助卡车投掷石头,发泄不满。

到了2024年底,几乎没有物资能顺利运到仓库。援助组织和以色列的关系也在恶化,一些组织指责以色列阻碍物资分发,以色列则表示是援助机构能力不足。

援助通道经受着随时被关停的命运。今年3月2日,以色列在停火期间禁止物资进入加沙,之后继续开火,5月19日才允许联合国运入少量物资。同月28日,数百名饥饿的平民闯入世界粮食计划署在加沙中部的仓库。那是晴朗的一天,人们推搡、呐喊,从仓库里背走每袋25公斤的面粉。仓库大门被围个水泄不通,肩上扛着一两袋面粉的男人往外挤,两手空空的男人向里冲。那天混乱中四人死亡,两人被踩踏致死,两人死于枪伤。

从5月19日到7月14日,联合国提交给以色列审批的2600辆卡车中,只有2200余辆获准入境,最终只有1633辆抵达过境点检查,而进入加沙之后,物资还会被抢走。7月底,一个为联合国机构运送物资的卡车司机在媒体采访中透露,他每次过了过境点,都有长达一公里的人群包围卡车、抢走物资,还有人用刀或小型武器威胁他。

一个加沙家庭的循环日常:在枪声与废墟中,寻找食物与水

阿什拉夫和孩子在接水

至于加沙的水,大部分都被污染了。战争破坏了基础设施,也没有滤芯和消毒设备。因为缺水,人们会通过摩擦沙子来清洁双手。阿什拉夫领到过救助儿童会等组织提供的水,就在离他们帐篷约七百米的地方。有些时候,他就得花高昂的价格买水,去炼油厂,或是那些有井的人家。20升饮用水约11人民币,1500升生活用水约130人民币——在北京,1500升自来水约7.5元。

这两年,烧水做饭都得点柴,不像战前还能用煤气。阿什拉夫去过加沙干河(Wadi Gaza)捡木柴,当时捡的人还不多,但现在已经没有能捡的了。于是,人们把自家的房门拿出来卖,也有人砍掉自家的树,橄榄树、柑橘树、观赏树,一切能被点燃的植物,都砍掉来卖。9月,一公斤木柴8谢克尔(约17人民币),差不多是阿什拉夫家做一顿早饭需要的量,午饭要再翻一倍。

电网,在战争第一天就被切断了(但战前每天也只有几小时供电)。手机充满电要两三个小时,得先用太阳能电池板把电池充满,再用逆变器。医疗机构也依赖柴油发电机和太阳能电板。至于如何冷冻食物,阿什拉夫没有这个担忧,因为根本不用储存,都是现做现吃。

9月,晚上七点半左右天就黑了。阿什拉夫家没有蜡烛,要么待在黑暗中,要么用手机灯光或是安装电池的LED灯。

没有电的夜晚是什么感受?在加沙,无聊是一种奢侈,他们甚至没有时间去感受无聊,“黑暗意味着宇宙的寂静,但会被轰炸的恐惧和爆炸的闪光打断”。

一个加沙家庭的循环日常:在枪声与废墟中,寻找食物与水

阿什拉夫搬柴火


非自然死亡

在加沙,人们会因各种非自然的理由死去。

饥饿、医疗资源短缺、恐慌发作,这些死因阿什拉夫都见过。他的一位亲戚因目睹别人被枪杀,内心无法承受,最后心脏骤停。

流浪的人越来越多,人们为有限的资源而争吵,帐篷位置(离得太近,人们就会想办法把别人推远些)、排队取水、领物资,都会带来矛盾。而有的争执也带来了死亡。一年多前,阿什拉夫的一位年轻同事在排队取水时,和另一名年轻男子打了起来,最后被对方枪击。双方家庭拒绝和解,直到现在,受害者家属仍想给孩子报仇。

援助卡车停留的“自行分发”现场,人们在争抢物资中被军队枪击,被卡车碾过,到手的物资可能被别人抢走,甚至被刺伤或杀害。阿什拉夫有次和儿子一起去,现场数千人,很多人已经饿了几天,后来远处驻扎的以色列军队突然向人们发射子弹。那天他们没能找到吃的,但幸好活了下来。

但阿什拉夫清楚,大多数死亡是轰炸造成的。

一个加沙家庭的循环日常:在枪声与废墟中,寻找食物与水

被炸毁的建筑内部

2023年底他们还在拉法家里时,小女儿在一次猛烈轰炸中躲进他怀里,过了一会儿她问:“爸爸,如果我长大了,战争还在,我还能躲在你怀里吗?”战争当然会影响孩子的心理健康,阿什拉夫说,尤其是,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生活。

2024年6月19日早晨,阿什拉夫的弟弟被邻居发现倒在拉法的街上,当时已遇害约12个小时。那天,阿什拉夫在下班路上接到家人电话,才得知弟弟遭遇空袭。弟弟和一些邻居一样,只是从汗尤尼斯回到拉法家中去取些生活用品,因为当时军队不在那片区域。

他的弟弟出生于1991年,完成了基础教育,平常在农业、建筑业接活,哪里有活就去哪里。他也想过要去国外生活,但他死了,留下妻子和一对儿女。家人在医院为他举行了葬礼,把他安葬在汗尤尼斯医院旁的墓地。他女儿才一岁零一个月,现在已经会讲“爸爸在天堂”(أبي في الجنة)。

“死亡已经如此普遍,以至于几乎变得‘正常’......说实话,当我们怀念某个人时,我们常常会羡慕他们的离去,因为他们得到了安宁,不必像我们一样继续承受这场悲剧。”阿什拉夫说。

2025年5月13日,阿什拉夫任职的加沙欧洲医院遭遇空袭,至少28人死亡,医院停止运作。那之后,他转到纳赛尔医院上班。

在新生儿重症室,阿什拉夫负责喂养早产儿、给他们洗澡、换尿布,有时候忙到忘记自己,连续几小时不停歇。直到手开始发抖,注意力涣散,他才意识到自己也快成病人了。现在,他仍被背部疼痛和肌肉酸痛折磨。

9月中旬,他所在的新生儿重症监护室里共有约四五十个婴儿。大多都是早产儿,因为妈妈们营养不良、恐惧,或流离失所而无法定期检查,或因挑水、长途行走而造成身心负担。

一个加沙家庭的循环日常:在枪声与废墟中,寻找食物与水

阿什拉夫在新生儿重症室

两个多月前,阿什拉夫又多了一份工作,每周在战地医院的伤员帐篷里值一次24小时的班。于是,他开始两个医院轮转,每周工作59个小时:在战地医院值班24小时后,再回到纳赛尔医院上几天早班。

战地医院是因战时紧急需求而临时搭建的帐篷医院,主要收治有开放性伤口和烧伤的病人。阿什拉夫负责更换敷料、监测输液、插静脉针、监测生命体征。一次,他和一位同事一起照顾84名伤员,检查、换药、治疗,连续十多个小时,没有休息。

24小时轮班的夜晚,他不能睡下,只是在地上铺张床单,休息一会,根据病患需求随时起身。夜里能听到的声音很多:病人监护设备的滴答声、远处的枪声、侦察机和无人机的嗡嗡声、远处的炮击和爆炸声。到清晨六点,他重新起来工作,分发药物、测量生命体征、写护理记录。早上八点半,终于下班回家。如果有公交车,身上也有现金,他会花5谢克尔(约11人民币)搭车回家。但现金很短缺,银行取不出钱,只有兑换所,且手续费高达35%到50%,也就是说,支付1000块,只能换到500到650块现金。

一个加沙家庭的循环日常:在枪声与废墟中,寻找食物与水

阿什拉夫在车上拍摄的街景

阿什拉夫上下班的路上,空气中弥漫着工业柴油的燃料气味。他目之所及,是被毁的房屋,沙地上连绵的帐篷,取水车前排队取水的人,街头小贩,还有很多从北部开往中部和南部的车辆,上面坐着无家可归的人。帐篷多了,街道也变拥挤了。

上午十点,他到家睡下,两个小时后就继续去排队取水和买食材。第二天,又是新的一个工作日。

“现在没有隐私,没有安宁,没有未来,也没有当下。我们已经没有感觉了。死亡成了习惯,火药味和血腥味已经对我们没有影响了,我们变得像没有灵魂的躯体。”阿什拉夫说。


阿什拉夫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6月的一天,阿什拉夫在红十字会战地医院的候诊区帐篷上看到了一些字画。上面写着“咖啡就是生命”——而当时,250克咖啡要60美元(约420人民币)。旁边还写着:“地球能容纳你的梦想”。

从2008年开始工作到现在,阿什拉夫没有领到过全额工资,只能拿到50%至60%的薪酬。两年前,他仍然只拿到六成,约1800谢克尔(约3930人民币)。当时他已经工作15年了。

有段时间,他开始寻找海外线上营销工作来改善状况。但因身处加沙,支付方式成了一个问题。大多数线上工作都需要跨境支付平台,像PayPal、Payoneer和Stripe,而这些都没办法绑定巴勒斯坦的银行账户。也有一些办法能规避限制,但要是被发现,账户会被直接关闭,钱也拿不回来。

一个加沙家庭的循环日常:在枪声与废墟中,寻找食物与水

然后,战争又来了。阿什拉夫没了工资,他妻子是家庭主妇,也没有收入。有时每隔两三个月,他会收到800谢克尔的补贴(约1740人民币)。今年8月份他刚加入的战地医院,能支付他一半工资,时薪约75人民币,每周24小时。除此之外,他没有其他收入。直到最近几个月,外界的人开始帮助他,情况才有所改善。他觉得,无论自己怎么感谢,都永远无法回报那些人。

在中国社交媒体上,有很多人和他互动,支持和鼓励他,也有不少人给他捐款。只是渠道有些曲折——先微信转账给一位自愿帮忙的海外华人,再通过PayPal转给他的埃及朋友(巴勒斯坦无法使用PayPal),最终再抵达他手里。

有时他希望自己得创造些价值才行,用劳动换取报酬,于是几次询问:“我在考虑创建一个对人们有益的数字产品,并以象征性价格出售。建议我应该写些什么内容?”“如果您想从我这里购买一本电子书,您希望它是哪个领域的?”目前他还没找到最合适的渠道。

他甚至收到过“邀请”。一个认证过的企业账户留言:“我们是生产无人机厂家,可以生产作战无人机,欢迎合作,一起推广,一起挣钱。”阿什拉夫回道:“哈哈哈哈。我们是一群毫无防御能力的人民。我们希望和平地生活。我们厌倦了战争。”他在想,对方可能只是想推销自己的产品吧。

他知道也有人利用别人的名义募捐,账户里能攒到80万美元。但阿什拉夫没有这样做,他很高兴战争没有夺走他作为“人”的那部分。

一个加沙家庭的循环日常:在枪声与废墟中,寻找食物与水

阿什拉夫在清晨喝咖啡

阿什拉夫不记得自己对外界愤怒的时刻了。他太忙了,每天循环,醒来、上班、下班、找物资,忙到忘记关心自己。就像,他已经很久没有锻炼健身了。战前,他还有对未来的希望和热爱,有关于自由和旅行的想象,但这两年,他觉得自己变得有些“过于无所谓”了。他意思是,他没那么在意之后还会发生什么了。

但阿什拉夫知道,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过去两年,电力、互联网不是他最在乎的东西,他最迫切的是水和面粉。不,现在连食物都不再是他最关心的事了。他最大的困惑,以及脑子里一直盘旋的,是他们该怎么生活——“未来”在哪里,孩子们去哪上学,如何改变他和家人的处境,边境会开放吗,以后要留在加沙还是离开。说实话,思考这些问题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只是他没有答案。


后记:玫瑰朝上

“在加沙,一部分我们甚至没法彻底死去。

每当炸弹袭击,每当弹片击中我们的坟墓,

每当碎石落在我们头上,

我们就会从暂时的死亡中苏醒一会儿。”

“别吃惊,当你看见

一朵玫瑰在家宅的废墟中

昂首挺立:

这就是我们活下来的方式。”

这两首诗,来自巴勒斯坦的年轻作家莫萨布·阿布·托哈(Mosab Abu Toha)。1992年,他出生于加沙西部的难民营,2023年底离开了加沙。凭借在《纽约客》发表多篇加沙纪实文章,他获得了2025年普利策评论奖。一次媒体访谈中,他这样说道:“一开始我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出生在难民营,因为难民营就是我全部的世界。”

一个加沙家庭的循环日常:在枪声与废墟中,寻找食物与水

阿什拉夫拍摄的加沙

10月10日,加沙停火。战争看起来结束了。只是,人们的生活没什么实质性变化,阿什拉夫兼职的战地医院还在正常运转。蔬菜确实降价了,每公斤约54人民币,除了番茄很贵(每公斤约86人民币)。肉类价格依旧很高,一公斤鸡肉约324人民币。

阿什拉夫知道,世界有在关心巴勒斯坦,无论是经济援助还是精神支持,包括那些全球性街头抗议。“但以色列有被阻止继续战争吗?有被阻止重新轰炸吗?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够强迫以色列做它不想做的事吗?”

他还是相信人性,相信良善。在医院,他见过很多到加沙支援的国际医护人员。他也清楚,许多人站在他和家人这边,帮助他们。“我不知道每个人有多大的能力,但我认为他们已经做了他们能做的了。”

只是,阿什拉夫对他们的现状感到哀伤。他知道,真正的“战争”将会在战争结束后才开始:他们失去了家园(加沙九成以上的房屋在这两年中被损坏或炸毁)、没有足够的物资、没有收入,许多人经历家人离去,有的人身体残疾。

“现在这里大多数人根本不关心生活会把他们带向何方。”阿什拉夫说。

一个加沙家庭的循环日常:在枪声与废墟中,寻找食物与水

阿什拉夫8岁的小女儿的画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参考资料:

  1. 《加沙停火协议是否已被打破?》,半岛电视台
  2. Fears Gaza ‘temporary’ ceasefire line could become permanent new border,The Guardian
  3. Israeli strikes in Gaza kill 104, health ministry says, after Hamas accused of killing soldier,BBC
  4. Israel strikes Gaza again after overnight bombardment that killed at least 104,The Guardian
  5. Israel-Gaza war death toll: Live tracker,半岛电视台
  6. 《国际独立调查委员会最新报告:以色列在加沙实施四项“种族灭绝”行为》,联合国
  7. US-Israeli backed Gaza aid group must be shut down, say 170 charities,BBC
  8. Anatomy of a famine: how Gaza has starved,《经济学人》
  9. 《联合国:逾400巴勒斯坦人在加沙私人援助中心附近遇害》
  10. Israel claims it’s allowing aid into Gaza, but its ‘engineering of chaos’ ensures the aid doesn’t reach starving Palestinians,Mondoweiss
  11. Israel's deadly attack on tent camp confirms 'there is no safety' in Gaza, survivors say,加拿大广播公司
  12. 《2025世界人权报告:以色列及巴勒斯坦》
  13. 《联合国报告:以色列在加沙实施种族灭绝并企图、吞并西岸》
  14. Gaza is Starving,《纽约客》
  15. 《首次证实加沙出现饥荒》,世界卫生组织
  16. 《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加沙地带发生饥荒代表着“人性的失败”》,联合国
  17. Gaza 'soon without fuel, medicine and food' - Israel authorities,BBC
  18. Just how bad is it in Gaza?,《经济学人》
  19. 《联合国安全理事会第八十年第九九五九次会议临时逐字记录》
  20. 《联合国确认以色列已经允许少量援助物资进入加沙》,联合国
  21. Four Palestinians die in storming of UN food warehouse a day after gunfire at new Gaza aid site,美联社
  22. Why not enough food is reaching people in Gaza even after Israel eased its blockade,美联社
  23. Israeli air strike on hospital kills 28 people in Gaza, civil defence says,BBC
  24. 《玫瑰朝上》,[巴勒斯坦] 莫萨布·阿布·托哈(Mosab Abu Toha)


作者———李洁琳


编辑——王天挺 顾问——王天挺

视觉——pandanap 插画——陈禹

运营——杏子 版式——日月

创意——Vicson

出品人/监制——曾鸣


我们持续招募最好的

作者、编辑、实习生,请联系

zhengmian@zhengmianlianjie.com

一个加沙家庭的循环日常:在枪声与废墟中,寻找食物与水

发表评论

德业号 网站地图 Copyright © 2013-2024 德业号.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