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战再战》：文学名著改编电影？更像美国社会分裂寓言

热点资讯 2025年11月03日 01:34 1 admin

男主演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在电影《一战再战》（2025年）中。资料图

自10月17日在中国大陆上映至今，《一战再战》（One Battle After Another）的豆瓣评分达8.2，这意味着在好莱坞影片整体疲软的2025年，它已经是其中口碑最好的影片之一。

同样是以美国社会分裂为主题的政治惊悚片，2024年上映的《美国内战》却反响平平。比较两部影片，《美国内战》将叙事重心放在了一群战地记者身上，对这个职业的呈现结合了感性的真诚和解构性的自我批判，但这也是它的局限性所在：战地记者这一身份的精英感和影片冷峻的整体基调让它更难引起观众的广泛共鸣。

相较而言，《一战再战》结合了严肃思考与幽默戏谑，剧情推进的速度快到让人目不暇接，从剧情到画面都让观众产生坐上过山车般的跌宕爽感——在影片高潮处的一场追车戏中，导演牢牢抓住观众注意力的能力展现得淋漓尽致，这让《一战再战》比《美国内战》更具有娱乐性。

话虽如此，《一战再战》依然是一部艺术片——它节奏紧凑、背景音乐令人神经紧绷但颇具品位、人物充满缺陷且具有象征意味、剧情在严肃与荒诞之间来回横跳，明显是导演保罗·托马斯·安德森（Paul Thomas Anderson）决心贯彻自己创作雄心的作品，即使其结果未必迎合市场。对于观众而言，《一战再战》是一部挑战智识的影片，也是一部将不断引发回想和讨论的作品。

想象后革命时代的美国

电影《一战再战》中的美国街头冲突场景。资料图

影片围绕落魄潦倒的革命者鲍勃展开。十六年前，因为他的革命伴侣帕菲迪娅被捕并泄露了组织信息，鲍勃被迫带上刚出生的女儿薇拉逃往位于加州的一座庇护城市隐居起来。当他的昔日敌人史蒂文·洛克乔上校卷土重来时，薇拉失踪了。这迫使鲍勃不得不重新振作起来，面对自己的过去，联系昔日同志，展开一场紧急营救行动。

这是继2014年的《性本恶》（Inherent Vice）之后，安德森第二次改编托马斯·品钦的小说，但《一战再战》基本只保留了大体人物关系，堪称是一次大刀阔斧的改编。品钦的原著小说《葡萄园》发生在1984年的加州，作家设想的是美国六十年代的激进主义与里根时代保守主义反文化之间的隐秘联系。《一战再战》的故事背景显然距离八十年代非常遥远，安德森试图用一个发生在平行时空的故事阐述他对21世纪第二个十年美国社会的看法。

《一战再战》与《美国内战》不约而同地选择以架空的形式讲述故事。两部影片都避免对现实中的美国政治有具体指涉，且在故事中也没有详尽地交代社会冲突——无论是革命还是内战——爆发的前因后果。尽管《一战再战》没有明确提及“黑人的命也是命”或“让美国再次伟大”这些特朗普执政时期的重大民间运动，但观众不难看出影片回应了其中敏感的政治问题。

影片始于名为“法式75”的革命组织武装突袭了一个位于美墨边境的移民拘留中心，以此作为行动宣言。帕菲迪娅和鲍勃是“法式75”的两个核心人物，该组织之后又刺杀了一位给堕胎禁令投票的参议员、炸毁了一家银行和一座输电塔，其后在一次失败的银行抢劫事件中暴露了行踪。

影片的重心放在了革命者被镇压的16年后，展示了后革命时代的美国日常：政府依然在强力执行反移民行动，这个设定很难不让人联想到2025年以来美国移民及海关执法局（ICE）的种种突袭行动；

军队似乎能任意前往一座城市，与全副武装的警察一起开展行动，而就在2025年，特朗普政府向多个美国城市部署（或试图部署）联邦军队和国民警卫队部队，比如2025年6月，联邦军队（包括国民警卫队和海军陆战队）被派往洛杉矶，以应对抗议活动和移民突袭引发的社会动荡；

一个由白人男性精英组成的俱乐部正在试图吸纳像史蒂文·洛克乔这样的军方骨干，虽然影片并未明示这个俱乐部在多大程度上渗透、控制了美国政治，但它释放出的“白人至上主义”信息亦让人很容易联想到美国的极右派势力。耐人寻味的是，在影片中的美国，民主政治的正常程序似乎已形同虚设，政党、选举活动、公共讨论、总统或其他政府官员的公开讲话都没有得到展示。

然而在社会的边缘，小小的抵抗与社区的温情仍在顽强地存续。“法式75”的成员虽然已散落各地，但它转为了一个隐秘联系的地下抵抗组织。其中一位成员被洛克乔的探子抓获后，目击这一切的两个孩子熟门熟路地进入这位革命者的家，用无线电发出警告，暗示了这些地下反抗行动其实得到了当地社区的同情与支持。

在鲍勃和女儿薇拉藏匿的城市，有组织的反抗行动也在发生。当武装力量进入该市开展移民突袭行动时，市民走上街头抗议。与此同时，转移移民的行动以薇拉的空手道老师瑟吉奥为中心展开。导演似乎在告诉观众，压迫并不能完全阻止人们对自由的向往和对弱者的同情。正如在19世纪的美国，废奴主义者及黑奴的同情者暗中组织了一个名为“地下铁道”（Underground Railroad）的秘密路线网络，帮助黑奴逃往自由州和加拿大。

女性革命者，男性养育者

《一战再战》中的女主角薇拉在练习使用枪械。资料图

虽然本片的卖点是“又笨又胖”的小李子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但片中最复杂迷人的角色其实是帕菲迪娅。身为革命组织的领袖和鲍勃的爱人，她有着一个颇具象征意味的名字“Perfidia”——英文中“perfidy”的含义是“背信弃义、不忠贞”，她怀上了洛克乔的孩子，却让鲍勃蒙在鼓里，她还为了自保供出了其他组织成员。这个角色很快就从故事线中消失了，给人无尽遐想。

帕菲迪娅挺着孕肚端起机关枪练习枪法的场景可能是本片乃至美国电影史中最具挑衅性的画面之一。“女性的母亲身份让她们天然是守护生命的和平主义者”，这个场景直接挑战了人们对女性的惯常性别想象。

美国自由派和保守派曾就女性是否可以“像男人一样”战斗展开过旷日持久的争论。正方是由“美国妇女解放之母”贝蒂·弗里丹（Betty Friedan）创建的全美最大女性组织NOW，该组织致力于推动性别平等，呼吁平等意味着“女性也有誓死为国战斗的权利”。反方的核心人物是菲莉丝·施拉夫利（Phyllis Schlafly）。保守派女性曾提出，“当男人在保卫国家的时候，谁来看着炉火，不让它熄灭呢？”

在帕菲迪娅和鲍勃身上呈现出“女性革命者，男性养育者”的性别反转：帕菲迪娅果决、机智，其他组织成员全都仰赖于她。鲍勃与其说是一个坚定的革命者，不如说是帕菲迪娅的仰慕者。他虽然是制造炸弹的个中好手，但在危急时刻常常手足无措，毫无准备（在躲避洛克乔上校追捕的过程中他一直嚷嚷着要给手机充电、因为忘记组织接头暗号骂骂咧咧的场景为影片增添了不少笑料）。更重要的是，在女儿出生后，他的注意力和生活重心就向家庭倾斜了。“男性是战士，女性是家中天使”的传统性别分工完全不适用于这两个角色。

但这是否就是女性主义的体现呢？《一战再战》给出了一个引人深思的答案。

由帕菲迪娅领导的“法式75”其实是一个有些奇怪的革命组织。它在采取暴力反抗行动的同时缺乏清晰的政治主张，但格外明确的一点是革命与性激进主义交织在一起。当帕菲迪娅闯入移民拘留中心指挥官史蒂文·洛克乔的帐篷时，她以挑衅的姿态掌控局面，迫使对方自慰；突袭行动结束返回途中，帕菲迪娅迫不及待地与鲍勃接吻；当鲍勃教帕菲迪娅制作炸弹时，她跨坐在他身上引导他与自己缠绵；在放置炸药后逃离输电塔时，他们依然沉浸在危险与激情交织的气氛中。

影片给人留下的一个强烈印象是，和为了公义相比，帕菲迪娅领导革命的动机更像是为了“私利”——甩掉“女性特征”的累赘，成为优秀的革命战士。在练习机关枪射击时，帕菲迪娅对一位女性同伴说：“真正的乐趣不在于取悦别人，而在于手中的武器——这才是力量的快感”。不满于鲍勃把更多注意力转移到女儿身上，帕菲迪娅与他爆发了激烈争吵，不顾对方挽留离开了家庭。某种程度上来说，继续参加革命是这个陷入产后抑郁的年轻母亲自救的方法。

空怀平等理想但缺乏经过深思熟虑的革命主张和坚实的群众基础，注定了“法式75”的失败，类似的例子在历史上屡见不鲜。

与此同时，《一战再战》也通过洛克乔上校这个角色对现行权力等级结构中的既得利益者极尽讽刺之能事，他象征着白人至上主义-父权制的自毁性。洛克乔明明被帕菲迪娅吸引，与她有了女儿，却为了加入白人俱乐部而否定自己对一个黑人女性的情愫，试图让女儿消失。斩断了这些关系，他孑然一身——这个事实凸显了他为之奋斗的事业是多么空洞虚无——又被成为一个更大父权一部分的诱人允诺冲昏头脑，被俱乐部成员暗算身亡。在经历漫长的追逐与最终对决后，鲍勃终于与女儿薇拉重逢。薇拉在被囚禁的过程中经历了磨炼，也逐渐增强了自己的行动力。她用暗号试探出敌方身份，并亲手结束了对抗。鲍勃将一封来自帕菲迪娅的信交给她，信中母亲承认了上一代革命的失败，但也将火炬交给了女儿：“我们失败了，但也许你不会。”薇拉告别父亲，驱车前往另一场抗议活动现场。

《一战再战》的结尾没有宣告革命成功，而是强调斗争的持续性。它提醒观众非常时期的浪漫英雄主义有时会将我们带入歧途，在日常生活中，在人与人之间的爱与责任中，才能看清行动的意义。

南方周末记者林子人

责编刘悠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