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9号,中国一家叫中粮的公司,从美国买了三批新收的大豆。这事儿是今年美国那边收成下来以后,中国公司头一回出手。同一天,美国参议院里,一件事没办成...
2025-11-02 0
那场雨下得不小,连着两天,把天都下漏了似的。
我蹲在田埂上,抽第三根烟。
烟是红梅,四块五一包,劲儿大,呛人。可我就是喜欢这股呛人的味道,跟日子一样,不那么顺口,但提神。
雨停了,天阴着,风里还带着湿漉漉的土腥味。我过来看看我的麦子。
刚抽完穗的麦子,一根根精神着呢,喝饱了水,绿得发亮。风一过,整片麦地就像一块晃荡的绿绸子。
好看。
可我的眼光,偏偏就被那块不协调的土黄给拽住了。
就在我家麦地正中间,靠着那条水渠的地方,平白无故地,多出来一个坟头。
一个新的坟头。
松松垮垮的黄土堆,一看就是刚垒起来的,连块碑都没有,光秃秃的,像个发面没发好的馒头,孤零零地杵在那儿,扎眼得很。
我把烟屁股狠狠摁在泥里,站了起来。
谁干的?
这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地,地契上白纸黑字写着我爹的名字,我爹没了,就传给了我。这地里的每一寸土,我都拿脚量过。
现在,有人不声不响地,在我家地里埋了个人。
这叫什么事?
我心里那股火,“噌”地一下就顶到了天灵盖。
这跟半夜有人溜进你家院子,在你家饭桌上拉了泡屎有什么区别?
不,比那还恶心。
我绕着那坟头走了两圈,新翻的土上还有点湿,踩上去软绵绵的。没有烧纸的痕迹,没有祭品的影子,什么都没有。
干净得像个笑话。
我掏出手机,想报警。手指头悬在“110”上面,停住了。
报什么警?
说我家地里多了个坟?警察来了,问是谁家的,我说不知道。警察再问,你想怎么办?我说,给我刨了。
然后呢?刨出来一具尸体,算谁的?
这事儿就大了。非法侵占土地,就变成了刑事案件。我,李建民,一个普普通通种地的,就得跟着搅和进去。录口供,做笔录,三天两头往派出所跑。
村里人会怎么看我?“哎,听说了吗?李建民家地里刨出个死人!”
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
我把手机揣回兜里,决定先走村里的路子。
这事儿,得先找村长。
我们村长叫王建国,五十出头,头发已经半白,整天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夹克,兜里永远揣着一包“大前门”。
他办公室就在村委会大院最里面那间,门上挂着个“村支部书记办公室”的牌子。
我进去的时候,他正戴着老花镜,捧着个大号搪瓷缸子喝茶,茶叶末子漂了一层。
“建民啊,啥事这么火急火燎的?”他抬起眼皮,慢悠悠地问。
我没坐,站在他办公桌前面,开门见山。
“王叔,我家地里,被人刨了个坟。”
“噗——”
王建国一口茶喷出来,溅得桌上的报纸湿了一大片。他手忙脚乱地拿起报纸抖了抖,又惊又疑地看着我。
“啥?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家那块靠着水渠的麦地,不知道哪个天杀的,给堆了个新坟!”我把“新坟”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王建国愣了半天,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眼睛,好像这样就能把事情看得更清楚点。
“新坟?你确定?”
“我这双眼睛还没瞎!”我有点不耐烦了,“那土都是新的,松的!连根草都没长!”
他沉吟起来,手指头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
“这……这叫什么事儿啊……”他喃喃自语,“谁家死人了?最近没听说啊。”
“我就是不知道才来找你!你是村长,村里哪家添丁,哪家死人,你还能没个数?”
“你先别急,坐下说,坐下说。”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我没动。
“建民,这事儿蹊跷。”王建国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把他那张褶子脸都给罩住了,“按理说,谁家办丧事,都得来村委会开证明,火化了,骨灰要进公墓,也得登记。土葬?那更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现在抓着要罚款的。”
“那你的意思是,这坟是自己长出来的?”我忍不住开始反讽。
他摆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这事儿,可能不是咱们村的人干的。”
“不是咱们村的,跑我地里来埋人?图啥?图我家麦子长得好,风水宝地?”
王建国被我噎得说不出话,又猛吸了两口烟。
“这样,”他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我先帮你问问。我给各家各户的队长打个电话,让他们排查一下。你先回去,别声张,等我消息。”
“等?”我火气又上来了,“王叔,那玩意儿在我地里杵着,我这心里就跟扎了根刺一样!我连麦子都不想去看了!你让我怎么等?”
“那你想怎么办?你现在扛着锄头去给它刨了?”他眼睛一瞪,“刨出来要是个人,你怎么收场?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一句话,又把我问住了。
是啊,我负不起这个责任。
我只能等。
从村委会出来,天色更阴沉了。风刮在脸上,凉飕飕的。
我没直接回家,绕到村西头的刘大爷家。
刘大爷是我们村的“活历史”,八十多了,耳朵有点背,但脑子清楚得很。村里几十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他心里都有一本账。
我拎了两瓶牛栏山,一袋花生米。
刘大爷正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眯着眼晒那点可怜的阴天光。
“刘大爷!”我把声音提得老高。
他睁开眼,浑浊的眼珠子在我脸上转了半天,才认出来。
“哦,建民啊。来,坐。”
我把酒和花生米放他脚边。
“孝敬您的。”
“你这孩子,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他嘴上这么说,脸上已经笑开了花。
我搬了个小板凳,坐他对面,也学着他,把声音扯着喊:“大爷,跟您打听个事儿!”
“啥事?说!”
“咱们村,或者附近几个村,最近有没有哪家……走了人?”我问得比较委婉。
刘大爷掏了掏耳朵:“走了人?去哪儿了?”
“不是那个走!是……没了!”我用手比划了一下。
“哦——”他恍然大悟,拉长了调子,“死人呐!没听说啊。这要是谁家死了人,那动静能小了?吹吹打打的,全村都知道了。”
“那有没有可能,是那种……不太光彩的?不想让人知道的?”
刘大E爷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他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虽然那声音还是跟打雷一样。
“你是说,那些见不得人的?”
我点点头。
他掰着指头开始数:“东头的老光棍上个月喝多了,掉沟里淹死了,全村都知道。西头的张寡妇她婆婆,九十二,喜丧,风风光光办了。再往前,就没了啊。”
“那有没有可能是外村的?或者,是很多年前的旧事?”
“外村的跑咱们这儿干嘛?咱们这儿又不是什么风水宝地。”刘大爷喝了口我带来的酒,咂咂嘴,“至于旧事……那可就多了。几十年前,逃荒的,病死的,随便找个地方一埋,多的是。可你问这个干嘛?你家地里……挖出宝贝了?”
我苦笑了一下:“比宝贝还金贵。挖出个新坟。”
“啥?!”刘大爷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我把事情原原本本跟他说了一遍。
他听完,半天没说话,只是不住地摇头,嘴里念叨着:“缺德,真是缺德事儿……”
他想了很久,把一袋花生米都快盘出包浆了,才慢悠悠地说:“建民,这事儿,透着古怪。按理说,活人不会跟死人置气,更不会跟土地置气。把人埋你家地里,这是结了多大的仇?”
“我哪知道!我在外面打工十几年,去年才回来,村里人我都认不全,我能跟谁结仇?”
“这倒也是。”刘大爷点点头,“不过,既然不是仇,那就可能是……恩?”
“恩?”我更糊涂了。
“你想啊,什么人会偷偷摸摸地埋人?一种是仇家,让你家永不安宁。另一种,就是这死者或者埋他的人,对这片地有特殊的感情。觉得这儿好,想在这儿安息。”
我愣住了。
还有这种说法?
“你家那块地,我记得。”刘大爷眯着眼,像是在回忆,“那是块好地,平整,浇水也方便。你爷爷那会儿,就把那块地伺候得最好。你爹也是。年年打的粮食,都比别家多。”
我心里一动。
难道,真是这样?
可这说不通啊。对这片地有感情的,都是我们李家的人。我们李家的祖坟,在村东头的山坡上,好好的呢。
跟刘大爷聊完,我心里更乱了。
一团麻线,找不到头。
回到家,老婆秀琴正在做饭。她看我脸色不对,放下手里的铲子。
“怎么了?去看个麦子,跟丢了魂一样。”
我没瞒她,把事说了。
她一听,脸“刷”地就白了,手里的铲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你……你说啥?坟?!”
“你小点声!”我赶紧捂住她的嘴。
她扒开我的手,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李建民!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这可怎么办啊!”
“我这不是正在想办法吗?找过村长了。”
“村长?村长能有什么用!他就会和稀泥!”秀琴在屋里团团转,像只没头的苍蝇,“报警!必须报警!让警察来处理!这东西放咱家地里,多晦气啊!”
“我说了,报警麻烦多!”
“麻烦多也比现在这样强!你知不知道村里人嘴有多碎?这事要是传出去,咱家以后还怎么做人?人家会说咱家地里有脏东西,不干净!以后你种出来的粮食,谁还敢买?”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从我头顶浇下来。
我光想着这坟占了我的地,侮辱了我的人,却忘了最现实的问题。
我是个农民,地就是我的饭碗。
饭碗要是不干净了,我就得饿肚子。
“还有,”秀琴哭丧着脸,“这事儿多瘆人啊!你想想,一个来路不明的死人,就埋在咱家地里。你晚上睡得着觉吗?我反正是不敢睡了!”
那天晚上,我果然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窗外,月光惨白。我一闭上眼,就是那个光秃秃的黄土堆。
它像一只眼睛,在黑暗里死死地盯着我。
我甚至能感觉到,那坟里躺着的人,在对我说话。
他说,我冷。
他说,我冤。
我一个激灵坐起来,浑身都是冷汗。
秀琴被我惊醒,也坐了起来,哆哆嗦嗦地问:“怎么了?”
“没事,做了个噩梦。”
我下了床,摸到一根烟,点上,走到院子里。
夏夜的村庄很安静,只有几声蛙鸣和虫叫。
我看着远处麦地的方向,那片黑暗里,藏着一个让我寝食难安的秘密。
不行。
不能再等了。
王建国那边,是指望不上了。刘大爷说的,也只是猜测。
这事,还得靠自己。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起了床。
秀琴还在睡,我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我没带锄头,也没带铁锹。我只是想再去看看。
清晨的麦地,露水很重。我的裤腿很快就湿透了。
我走到那个坟头前,蹲下来,仔细地看。
经过两天的风干,坟上的土已经有些板结了。我注意到,在坟头的南侧,有一小片土的颜色,比别处要深一些。
像是……被什么液体浸透过。
我伸出手指,捻了一点那里的土,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
一股淡淡的,说不出来的味道。有点像酒,又有点像……药?
我心里一动,开始在坟的周围仔细寻找。
果然,在离坟头不远的水渠边上,我发现了一个被踩扁的矿泉水瓶。
瓶子是空的,但我拧开盖子,凑上去闻,还是能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
是白酒。
很劣质的白酒,俗称“闷倒驴”的那种。
有人在这里喝过酒。
或者说,是把酒洒在了这里。
祭奠?
如果是祭奠,为什么不烧纸?为什么不摆点贡品?就洒一瓶白酒?
这祭奠,也太寒酸,太潦草了。
我把瓶子收起来,心里有了个模糊的方向。
会做这种事的人,一定是个男人。而且,很可能,他并不富裕。
他偷偷摸摸地来,只带了一瓶最便宜的白酒,像是完成一个仓促的仪式。
这更像是一种……告别。
我拿着瓶子,又去找了王建国。
王建国正在吃早饭,一碗小米粥,两根油条。
我把瓶子往他桌上一放。
“王叔,这是我在坟边上捡到的。”
他拿起瓶子看了看,皱起了眉头:“这能说明什么?一个破瓶子而已,村里到处都是。”
“你闻闻。”
他将信将疑地闻了闻,表情没什么变化:“酒味儿。怎么了?”
“一个偷偷摸摸埋的坟,旁边有一个装过白酒的瓶子。你不觉得,这是条线索吗?”
“建民啊。”王建国放下瓶子,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心里急。但是,你别跟个没头苍蝇一样乱撞。这事儿,我已经跟派出所的张所长通过气了。张所长的意思是,先不要动。观察几天。如果没人来认,也没别的动静,就按无主坟处理。”
“怎么处理?”
“找个挖掘机,挖个深坑,就地深埋,上面推平,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愣住了。
“就这么……完了?”
“不然呢?你还想怎么样?给他开个追悼会?”王建国有点不耐烦了,“这已经是最好的处理办法了。不追究,不声张,把影响降到最低。对你,对村里,都好。”
我看着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心里一阵发冷。
是啊,对于他这个村长来说,维稳,息事宁人,比什么都重要。
一个没有名字的死人,一片被占了的土地,一个农民心里的疙瘩,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不能出乱子。
“行。我明白了。”
我拿起那个瓶子,转身就走。
我没回家,直接去了镇上的小卖部。
镇上有七八家小卖部,我一家一家地问。
“老板,这种酒,你这儿有卖吗?”
我把那个“闷倒驴”的瓶子递过去。
大多数老板都摇摇头,说这种便宜酒,喝了上头,早就不卖了。
问到最后一家,一个叫“便民超市”的小店,老板是个胖乎乎的中年女人。她接过瓶子看了看。
“有啊。怎么了?”
我心里一喜:“前两天,大概是三四天前,有没有人来买过这种酒?是个男的。”
女老板想了想,摇摇头:“记不清了。我这儿一天人来人往的,谁记得住啊。”
我有点失望。
“不过……”她话锋一转,“那天晚上下大雨,我记得倒是有个男的来买过东西。”
“下大雨的晚上?”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对,雨下得最大的时候。他进来,浑身都湿透了,跟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也没说话,就要了一瓶这个酒,还买了一包烟。给钱的时候,手都在抖。”
“他长什么样?多大年纪?”我急切地问。
“天太黑,我也没看清脸。就觉得,人挺高的,也挺瘦。年纪……不好说,三四十?四五十?都有可能。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看着不像咱们本地人。”
不像本地人。
这个信息很重要。
“他往哪个方向走了?”
“付了钱就走了,雨那么大,谁还看他往哪儿走啊。”
线索,到这里,又断了。
但我并非一无所获。
至少我知道了,埋坟的人,是个外地来的男人。他在一个大雨的深夜,买了酒,去了我的麦地。
他为什么选择下雨的深夜?
因为雨声可以掩盖他挖土的声音,雨水可以冲刷掉他留下的痕g迹。
他想做得很隐秘,很干净。
可他还是留下了一个酒瓶。
也许是忘了,也许是,根本不在乎。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
王建国那边没消息,村里也没人再提起这事。
那个坟头,就那么安静地待在我的麦地里。
秀琴还是很害怕,晚上睡觉总要开着灯。她催了我好几次,让我听村长的,赶紧把那玩意儿平了。
我嘴上应着,心里却越来越犹豫。
刨一个坟,很容易。
一锄头下去,什么都没了。
可是,那个躺在里面的人呢?
他(或者她)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在这里?
如果我就这么把他埋得更深一点,那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故事了?
我做不到。
我总觉得,我和这个坟,之间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它出现在我的地里,不是偶然。
它是在等我。
等我给它一个答案。
这天下午,我正在地里除草,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本地的。
我接了。
“喂,请问是李建民先生吗?”
一个很客气,但略带沙哑的男人声音。
“我是。你哪位?”
“我……我姓陈。我想跟您见一面,可以吗?”
“姓陈?我不认识你。有什么事电话里说。”我有点警惕。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是关于……您家麦地里那件事。”
我的心,猛地一沉。
来了。
正主,终于来了。
“你在哪儿?”我压抑着心里的激动和愤怒,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我就在你们村口。”
“等着。”
我扔下锄头,骑上我那辆破旧的摩托车,一路狂奔到村口。
村口的大槐树下,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车牌是省城的。
一个男人正靠在车门上抽烟。
他看起来四十多岁,穿着一身得体的休闲装,但面容憔悴,眼窝深陷,头发也有些凌乱。
就是他了。
我把摩托车往旁边一停,走到他面前。
“我就是李建民。”
他看到我,连忙掐了烟,有些局促地伸出手:“李先生,您好。我叫陈默。”
我没跟他握手。
我盯着他的眼睛:“我地里的事,是你干的?”
他低下头,像是默认了。
“跟我来。”
我没多说一个字,骑上摩托车,在前面带路。
他开着车,不远不近地跟着。
我把他带到了那块麦地。
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洒在绿色的麦浪上,也洒在那个黄色的坟头上。
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陈默下了车,走到坟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么站着,站了很久。
然后,他慢慢地,跪了下去。
他从后备箱里拿出一瓶酒,一包点心,还有一沓黄纸。
他把酒洒在坟前,把点心摆好,然后开始烧纸。
火光映着他的脸,我看到,有两行眼泪,从他脸上滑了下来。
我没打扰他。
我就站在不远处,抽着烟,看着他。
我心里那股憋了好几天的火,不知不觉地,竟然消散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
有好奇,有同情,还有一丝……释然。
他祭拜完了,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李先生,对不起。”
“这里面,是谁?”我问。
“是我母亲。”
我愣住了。
我设想过无数种可能。仇人,情敌,欠了赌债跑路的,甚至是被谋杀的。
我唯独没有想到,会是一位母亲。
“你母亲?”
“是。”陈默的声音很低沉,“她叫林秀英,是这个村子的人。”
林秀英?
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儿听过。
哦,对了,刘大爷。
刘大爷讲古的时候,提起过这个名字。
说那是几十年前,村里最漂亮的一个姑娘。后来,跟着一个外地来的知青,私奔了。
家里人觉得丢尽了脸,跟她断绝了关系,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
“你是……那个知青的儿子?”
陈默点点头。
“我父亲前年去世了。我母亲……上个月走的。”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她临终前,唯一的愿望,就是想回来。回到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她说,她想埋在能看见村子,能听见河水声的麦田里。”
陈默的眼圈又红了。
“我联系过村里,想把她的骨灰安葬在公墓。但是……手续很复杂。而且,我母亲当年的事,村里还有一些老人记得。我怕……我怕他们不答应,怕我母亲走了,还要被人指指点点。”
“所以,你就偷偷地……”
“是。”他低下头,声音里充满了愧疚,“我知道这样做很自私,很过分。侵占了您的土地,也给您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我……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我。
“李先生,这里面是十万块钱。算是我对您的补偿。如果您觉得不够,您开个价。只要我能做到。”
我看着那个信封,没有接。
十万块钱。
对我一个靠种地为生的人来说,不是个小数目。
有了这笔钱,我可以在镇上买套小房子,可以把我的破摩托换成一辆二手车,可以让秀琴过上更好的日子。
王建国会说我傻,秀琴会骂我疯。
可是,我接不下来。
我看着眼前这个一脸疲惫和悲伤的男人,看着不远处那个安静的坟头。
我突然觉得,如果我接了这钱,那我和那些在别人家饭桌上拉屎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土地,被钱收买了。
那份对土地的敬畏,对一个逝者最后的尊严的守护,也就一文不值了。
“钱,你拿回去。”我淡淡地说。
陈默愣住了:“李先生,您……您是嫌少吗?”
“不是。”我摇摇头,“我不要钱。”
“那……您是想让我把坟迁走?”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绝望,“如果您坚持,我……我明天就来办。”
我沉默了。
迁走吗?
迁到哪里去?
迁到那个冰冷拥挤的公墓里,变成一个刻着名字的小格子?
那还是她想要的归宿吗?
我脑海里,又浮现出刘大爷的话。
“活人不会跟死人置气,更不会跟土地置气。”
“既然不是仇,那就可能是……恩。”
是啊。
这不是仇。
这是一份沉甸甸的,跨越了几十年的乡愁。
是一个女儿,对故土最后的眷恋。
“不用迁了。”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但坚定。
“就让老人家,在这里吧。”
陈默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李……李先生,您……您说的是真的?”
“我李建民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我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你母亲想看麦子,想听水声,我这块地,都满足了。她能看上我家的地,是我的荣幸。”
这话说的,我自己都觉得有点矫情。
但这就是我当时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陈默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他“扑通”一声,又要跪下。
我一把拉住了他。
“行了,别来这套。大老爷们儿的。”
“李先生,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您的大恩大德,我……”
“打住。”我摆摆手,“我只有一个要求。”
“您说!别说一个,一百个我都答应!”
“以后,别再偷偷摸摸的了。想来看看你母亲,就光明正大地来。清明,冬至,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这块地,以后有你母亲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
陈默握着我的手,用力地握着,像是要把他所有的感激,都通过掌心传递给我。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
在田埂上,就着夕阳,一人一根烟。
他给我讲了他母亲的故事。
讲她年轻时如何美丽,如何叛逆。讲她跟着他父亲私奔后,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讲她晚年如何思念故乡,常常一个人看着家乡的方向,一坐就是一下午。
他说,他母亲这辈子,活得挺苦的。唯一任性的一次,就是为了爱情。唯一自私的一次,就是为了死亡。
我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一个我从未谋面的女人,她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却越来越清晰。
她不再是那个给我的生活带来麻烦的“脏东西”,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爱有恨的,值得尊敬的长者。
送走陈默,天已经全黑了。
我回到家,秀琴正焦急地等着我。
“你跑哪儿去了?一下午不见人影!那个开黑轿车的是谁?来找你的?”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跟她说了。
包括那十万块钱。
我以为她会大发雷霆,会骂我榆木疙瘩,有钱都不要。
没想到,她听完,沉默了很久。
最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唉,也是个可怜人。”
她看着我,眼睛里没有责备,只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建民,你做得对。”
我愣住了。
“钱是好东西,但有些东西,比钱更重要。咱老李家的人,不能做那种戳脊梁骨的事。”
那一刻,我看着我的老婆,这个平时爱唠叨,爱算计的女人,突然觉得,她比我想象的,要懂我得多。
事情,就这么解决了。
以一种谁也没想到的方式。
第二天,我去镇上,买了一棵柳树苗。
最好的那种,带着大大的土坨,根系发达。
我扛着树苗,拿着铁锹,又去了那块麦地。
我在坟头旁边,挖了一个坑,把柳树苗小心翼翼地放进去,填上土,踩实,又去水渠里提了满满一桶水,仔仔细细地浇透。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我没读过多少书,唐诗也记不全。
但我知道,柳树,代表着思念,也代表着归乡。
我希望这棵柳树,能替那个叫陈默的儿子,陪着他的母亲。
也希望它能告诉那个叫林秀英的老人,这里,就是她的家了。
从此以后,再也不用漂泊了。
栽完树,我坐在田埂上,又点了一根红梅。
烟雾缭绕中,我看着那棵新栽的柳树,看着那个不再孤单的坟头,看着一望无际的麦浪。
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事儿,后来还是在村里传开了。
不知道是谁嘴快,把陈默来过的事说了出去。
版本有很多。
有人说,那坟里埋的是个大官,陈默是来避风头的。
有人说,埋的是个逃犯,陈默是来送最后一程的。
传得最广的版本,说我李建民走了狗屎运,那家人给了我一大笔封口费,少说也有几十万。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有羡慕的,有嫉妒的,也有酸溜溜的。
王建国还特意来找过我一次,旁敲侧击地问我,是不是发了笔横财。
我笑笑,没承认,也没否认。
“王叔,人家就是来认个亲。可怜人,想叶落归根而已。”
王建国一脸“我信你个鬼”的表情,摇着头走了。
秀琴有时候也会念叨:“你说你,当时要是收了那钱,现在咱家日子能好过多少。”
我只是笑。
“收了钱,我晚上就睡不着觉了。那坟,就真成了扎在我心里的刺。”
她白我一眼,不再说话。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
春去秋来,麦子黄了又绿,绿了又黄。
那棵柳树,也从一棵小树苗,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柳条垂下来,风一吹,轻轻地拂过那个坟头,像是在温柔地抚摸。
陈默每年都会来几次。
清明,中元,他母亲的忌日。
他不再开那辆黑色的轿车,而是坐长途汽车到镇上,再走过来。
每次来,他都会带两瓶好酒,一瓶给我,一瓶洒在他母亲的坟前。
我们会坐在田埂上,像老朋友一样,聊聊天,抽抽烟。
他会给我讲他公司的烦心事,讲他儿子的学习成绩。
我也会跟他抱怨今年的收成,抱怨农药化肥又涨价了。
我们从不提那十万块钱,也从不提当年的那些纠结和愤怒。
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
那个坟头,也成了我们村一道独特的风景。
一开始,还有人指指点点。
后来,大家看我坦坦荡荡地耕种,看陈默光明正大地祭拜,看那棵柳树越长越茂盛,也就渐渐习惯了。
甚至有村里的小孩,会跑到柳树下玩耍,捉迷藏。
他们不怕那个坟头。
在他们眼里,那不过是一个长满了草的土堆而已。
有一年夏天,收完麦子,我犁地的时候,拖拉机坏在了地里。
我正满头大汗地修理,村西头的张大壮路过。
他以前跟我关系一般,见了面,点个头而已。自从传出我发了横财的消息,他看我的眼神就一直酸溜溜的。
他停下来,看了看我的拖拉机,又看了看不远处的那个坟。
“建民,你这地,风水真不错啊。”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还行吧,祖上传下来的。”我没好气地回他。
“我是说,你这地,养人。”他指了指那个坟,“你看,人家都愿意待在这儿。你那棵柳树,也比别家的长得快。”
我愣了一下,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我听说了。”他蹲下来,递给我一根烟,“不是什么大官,也不是什么逃犯。就是个想家的老太太。”
我看着他,没说话。
“建民,你这事儿,办得敞亮。”张大壮拍了拍我的肩膀,“换成我,我做不到。那十万块钱,我肯定收了。收了钱,再把坟给它平了。”
“所以,你不是我。”我说。
他嘿嘿一笑:“是啊,所以我成不了你。我老婆天天骂我没出息,就知道守着那几亩破地。我说,你懂个屁。这地,是咱的根。”
那天,张大壮帮我把拖拉机修好了。
从那以后,我俩成了朋友。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初我选择了报警,或者选择了王建国的“就地深埋”,现在会是什么样?
可能,我的生活会少了很多流言蜚语,但也少了一个姓陈的朋友,少了一段可以下酒的故事,少了一份自己对自己的那份坦然。
我的麦地里,会少一个坟头,少一棵柳树。
但我的心里,可能会多一个永远也填不平的坑。
又是一个清明。
细雨蒙蒙。
陈默又来了。
他带来了酒,也带来了一盆开得正艳的杜鹃花。
我们撑着伞,站在坟前。
“我妈生前,最喜欢杜鹃花。”他说。
“挺好,红红火火的,热闹。”我说。
他祭拜完,我们依旧坐在田埂上。
雨丝打在伞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李哥,”他突然叫我,“我下个月,可能要调到国外去了。公司外派,要去三年。”
我点点头:“好事啊,高升了。”
“就是……以后可能不能常回来看我妈了。”他的声音有些低落。
“没事。”我拍拍他的肩膀,“有我呢。我每天都从这儿过,我替你看着她。”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感激,也有不舍。
“李哥,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问。”
“当初,你为什么不要那笔钱?”
我笑了。
我想了想,指着那片被雨水滋润着的,泛着新绿的麦田。
“你看这地。”我说,“春天,我把它犁好,施上肥。然后,我撒下种子。它就发芽,长高,抽穗,变黄。我把它收割了,卖掉,换成钱,养活我老婆孩子。”
“秋天,我又种下别的。它也一样,发芽,结果。”
“年复一年。”
“它从来没跟我讨价还价过。我给它多少,它就回报我多少。我待它好,它就长得好。我待它不好,它就给我脸色看。”
“你说,这像不像做人?”
陈默看着我,若有所思。
“那坟,埋在我地里,就像这地里,长出了一棵我没见过的庄稼。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我不能因为我不认识它,就把它给除了。”
“我得弄明白,它为什么长在这儿。”
“现在,我弄明白了。它不是野草,也不是。它跟你我一样,就是想找个地方,好好地待着。”
“至于钱……”我掐了烟,站起身,“钱能买来种子,买来化肥。但它买不来地里的庄稼自个儿长出来。也买不来,我站在这块地上,心里头的那份踏实。”
雨,渐渐停了。
天边,出现了一道彩虹。
陈默走了。
我一个人,站在田埂上,看着那道横跨天际的彩虹,看着那棵挂着雨珠的柳树,看着那个安安静静的坟头。
我突然觉得,那个叫林秀英的老太太,其实我早就认识了。
她就是这片土地的一部分。
就像我的爷爷,我的父亲,也像未来的我。
我们都从这片土里来,最后,也都要回到这片土里去。
我转身,准备回家。
走了几步,我又回过头,对着那个坟头,轻声说了一句:
“老人家,您放心吧。”
风吹过,柳条摇曳,像是在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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