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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7 0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半。
手机在床头柜上嗡嗡作响,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垂死飞蛾。
我老婆被惊醒了,嘟囔了一句:“谁啊,这么晚。”
我拿过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王局。
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王局,我们单位的一把手,一个在任何场合都把“从容”二字刻在脸上的男人。这个时间点,他亲自打电话,绝不是什么好事。
我清了清嗓子,按下了接听键,声音尽量保持平稳:“王局,您好。”
“小陈,你马上到市一院来一趟,急事。”
王局的声音很沉,还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压抑着的颤抖。
没有多余的解释,只有命令。
“好的,我马上到。”
我挂了电话,立刻翻身下床。
老婆睡眼惺忪地问:“怎么了?”
“单位有急事,王局叫我去趟医院。”我一边飞快地穿衣服,一边说。
“医院?”她一下子清醒了,“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电话里没说。”
我的脑子飞速旋转,把最近手头上的工作过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可能捅出大篓子的纰漏。难道是局里哪位老领导出事了?
可就算是老领导,也不至于让王局亲自、而且是这么紧急地给我打电话。
我是他的专职司机,兼半个秘书,处理的大多是他的私人事务。
“那你开车慢点。”老婆不放心地叮嘱。
我胡乱点了点头,抓起车钥匙就冲出了门。
夜里的风很凉,吹在脸上,让我因为紧张而发热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一点。
车子滑出小区,汇入空旷的马路。城市的霓虹在车窗外飞速倒退,像一道道流光溢彩的伤口。
市一院。
急诊。
到底是什么事?
我的右眼皮一直在跳,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十五分钟后,我在市一院的急诊大楼门口停了车。
还没进去,就看到王局站在门口,正焦躁地来回踱步。
他没穿平时那身笔挺的夹克,只套了件深色的T恤,头发也有些凌乱,这副尊容,我跟了他五年,第一次见。
“王局。”我快步走过去。
他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
“小陈,快,跟我来。”
他的手心全是汗,黏糊糊的。
我被他拽着,几乎是小跑着进了急诊室。
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劈头盖脸地砸过来,混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走廊里人不多,几个护士行色匆匆,一个中年女人靠着墙角在无声地抹眼泪。
我的心沉得更快了。
王局把我带到一间处置室门口,我看到他儿子王伟歪歪扭扭地坐在一张椅子上,正由一个年轻护士处理着胳膊上的擦伤。
王伟,二十二岁,刚毕业,无所事事,仗着他爹的势,在外面无法无天。我没少替他处理过各种擦屁股的破事。
“王局,小伟这是……”我试探着问。
王局没理我,而是指了指走廊的另一头,压低声音说:“人,在那边。”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尽头是一间抢救室,门口亮着刺眼的红灯。
两个警察站在门口,表情严肃。
“人?”我心里咯噔一下。
“他开车,撞了人。”王局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人……可能不行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
王伟这小子,终于捅破天了。
“那……那现在是什么情况?交警呢?”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交警已经处理完现场了,正在做笔录。关键是……”王局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那眼神像两把冰冷的锥子,“他喝酒了。”
酒驾。
撞人。
生命垂危。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意味着什么,我心里清清楚楚。
王伟这辈子,算是毁了。
王局的政治生命,也可能就此终结。
我看着他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脸,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陈,”王局的声音突然放缓了,甚至带上了一丝近乎哀求的意味,“你跟了我五年,我待你怎么样,你心里有数。”
我沉默着,点了点头。
确实,王局待我不薄。我的工作是他安排的,我老婆的工作调动是他帮忙解决的,孩子上学的名额也是他打的招呼。我们家能在这座城市立足,可以说,全靠他。
“你是个聪明人,也是我最信得过的人。”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手却没松开,“今天这事,你看……”
他没把话说完,但那眼神里的意思,我看得明明白白。
我的血一下子就凉了。
从脚底板,一直凉到天灵盖。
他想让我顶包。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就感觉一阵窒息。
“王局……”我的喉咙发干,“这……这可不是小事。”
“我知道不是小事!”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但又立刻压了下去,变成了嘶哑的耳语,“要是小事,我用得着找你吗?”
他把我拉到更偏僻的楼梯间,这里的光线很暗,他的脸在阴影里显得有些狰狞。
“小陈,你听我说。伟伟还年轻,他不能有这个污点,这会毁了他一辈子!”
“可……可我也有家庭啊。”我几乎是本能地反驳。
“我不会亏待你!”他立刻说,像是在背早已准备好的台词,“你进去,最多就是个交通肇事,我这边会想办法,找最好的律师,给你活动关系,判不了多久,甚至能争取个缓刑。”
“等你出来,我给你安排一个副科的位置,再给你一套房子,一百万现金。”
他开出的价码,像一块块沉重的金砖,砸得我头晕眼花。
副科,房子,一百万。
对于我这样一个没背景、没学历,全靠熬资历的小职员来说,这辈子都挣不到。
我承认,我有那么一瞬间,心动了。
可我一闭上眼,就仿佛能看到抢救室里那个生死不明的人,看到他(她)的家人。
我还有一个刚上小学的女儿。
如果我坐牢了,她怎么办?别人会怎么看她?她的人生会不会也因此蒙上阴影?
“王局,”我艰难地开口,“这件事,我……我真的做不了。”
空气瞬间凝固了。
王局脸上的最后一丝“商量”的表情也消失了,取而代 Phones of it all.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从恳求变成了阴冷,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蛇。
“陈阳,你再说一遍。”
他连“小陈”都不叫了,直呼我的名字。
我知道,这是最后的通牒。
楼梯间里死一般地寂静,我甚至能听到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声。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股消毒水的味道呛得我肺疼。
“王局,对不起。”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能拿我的下半辈子,去换你儿子的前程。”
他笑了。
是一种极其冰冷的、不带任何温度的笑。
“好,很好。”他点了点头,松开了抓着我的手,还帮我整理了一下被他抓皱的衣领。
“陈阳,你有种。”
“你记着你今天说的话。”
他说完,转身就走,背影决绝得像一块铁。
我靠在冰冷的墙上,腿肚子有点软。
我知道,我彻底把他得罪了。
我在医院的走廊里站了很久,直到双腿发麻。
抢救室的灯,一直亮着。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车回家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推开家门,老婆正坐在沙发上等我,见我回来,连忙迎上来。
“怎么样?出什么事了?”
我看着她担忧的脸,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只是摇了摇头,疲惫地说:“没事,一点小意外,处理好了。”
我不敢告诉她真相。
我怕她担心,更怕她会因为那套房子和一百万,动摇我的决心。
那一夜,我彻夜无眠。
第二天,我照常去单位上班。
踏进办公楼的那一刻,我就感觉到气氛不对。
以往那些见到我会热情地打招呼、递烟的同事,今天都像是没看见我一样,眼神躲闪,表情古怪。
我心里有数,看来王局已经把“风”放出去了。
我的办公桌在司机班的角落里,我刚坐下,班长老李就凑了过来,脸上堆着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小陈,你……昨天跟王局出去了?”
“嗯。”
“没出什么事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看了他一眼,这个平时最会见风使舵的老油条,今天也变得谨慎起来。
“能有什么事。”我淡淡地说。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开了。
整个上午,我的电话一个都没响。
要知道,平时我作为王局的专职司机,手机几乎是不会停的。
我成了办公楼里的一个透明人。
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笼罩着我,让我喘不过气。
午饭时间,我去食堂吃饭,打好饭菜,习惯性地想找个相熟的同事坐下,却发现他们要么是埋头猛吃,要么是刻意地避开我的眼神。
偌大的食堂,我端着餐盘,竟找不到一个容身之所。
最后,我只能一个人坐在了最偏僻的角落里。
饭菜是热的,吃到嘴里却是冰冷的,像在嚼蜡。
下午两点。
内线电话响了,是人事科。
“陈阳,你来一下张科长办公室。”
该来的,终于来了。
我平静地放下电话,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向人事科。
张科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向来以“笑面虎”著称。
他见到我,倒是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躲闪,依旧是那副客气的笑脸。
“小陈来了,坐。”
他给我倒了杯水,热气腾腾的。
“张科,您找我。”
“嗯,”他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是这样,根据局里最新的岗位调整和人员优化方案,你的岗位……被取消了。”
我看着那份文件,上面印着黑色的宋体字,冰冷而正式。
“岗位取消?”我笑了,“张科,我这个司机岗,怎么就优化掉了?王局以后出门,打算自己开车?”
张科长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自然:“王局那边,局里会另有安排。主要是考虑到你……最近的工作表现和……一些反映上来的情况,局党组研究决定,不再适合目前的岗位。”
“什么工作表现?什么反映上´来的情况?”我追问。
“这个嘛……”他推了推眼镜,打起了官腔,“就是一些同志反映,你工作态度不够积极,服务意识不强,有时候还……不太服从领导安排。”
“不服从领导安排?”我重复着这几个字,感觉无比讽刺。
就因为我没有答应去替他儿子顶罪,就成了“不服从领导安排”?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所以,局里的意思是?”我不想再跟他废话。
“局里的意思是,根据劳动合同相关条款,和你解除劳动关系。”他终于说出了最终目的,“当然,单位会按照规定,给你相应的经济补偿。”
开除。
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其实就是两个字:开除。
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这是王局的意思?”
张科长的眼神有些飘忽,不敢与我对视:“这是局党组的集体决定。”
“集体决定?”我冷笑一声,“你们开会了?什么时候开的会?会议纪要呢?拿出来我看看。”
“陈阳!”他的声音严厉起来,“这是正式通知,不是在跟你商量!你要是觉得有什么问题,可以走法律程序!”
他把“法律程序”四个字咬得很重,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我知道,跟他们已经没什么道理可讲。
胳膊,拧不过大腿。
“好。”我说,“我签。”
我拿起笔,在那份解除劳动合同的通知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没有丝毫犹豫。
回到办公室,我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一个用了好几年的保温杯,几本专业书,还有一盆养得半死不活的绿萝。
老李又凑了过来,眼圈有点红。
“小陈,这……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没说话,只是把那盆绿萝递给他:“李哥,帮我养着吧。”
他愣愣地接过,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办公室里的人都默不作声,但每一道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
我抱着一个小小的纸箱,走出了这栋我工作了五年的办公楼。
站在门口,回头望去,阳光下,那栋灰色的建筑显得威严而冷漠。
我突然感觉,像是做了一场大梦。
回家的路上,我接到了老婆的电话。
“老公,你今天怎么没给家里打电话?中午吃饭了吗?”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吃了。”我强忍着情绪,“老婆,我……被开除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
“回家再说。”过了很久,她才说了这四个字,声音有些沙哑。
回到家,老婆已经做好了饭菜。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给我盛了一碗热汤。
我低着头,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从昨晚那个电话开始,全部告诉了她。
包括王局让我顶包,包括我拒绝了,包括那套房子和一百万。
我说完,抬头看着她,心里很忐忑。
我不知道她会是什么反应。是会骂我傻,还是会支持我。
她听完,眼圈红了,但没有掉眼泪。
她只是站起来,从背后抱住了我。
“没事,”她说,“工作没了,可以再找。钱没了,可以再赚。”
“只要你人好好的,这个家就在。”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这些年,为了这个家,为了往上爬,我点头哈腰,陪尽了笑脸,活得像条狗。
可到头来,所谓的“前程”,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时丢弃的棋子。
幸好,我还有家。
被开除的第二天,我睡到自然醒。
没有了刺耳的闹钟,没有了催命的电话,我感觉浑身轻松,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壳。
老婆已经上班去了,给我留了早餐。
我吃完早餐,开始在网上看招聘信息。
离开体制太久,我发现自己除了会开车,会看领导眼色,几乎一无是长。
投了几份简历,都石沉大海。
心里有点烦躁,我索性关了电脑,准备出去走走。
刚换好鞋,手机就响了。
一个陌生的号码,本地的。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你好。”
“请问是陈阳同志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我是。”
“我们是市纪委的,有些情况想跟你了解一下。请问你现在方便吗?”
市纪委!
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我。
我握着手机的手,一下子就攥紧了。
他们怎么会找到我?
是因为王局的事?
我的第一反应是恐惧。
在中国,普通老百姓对这种权力机关,有着天然的畏惧。
“方……方便。”我的声音有点发抖。
“好的,那我们派车来接你,还是……”
“不用不用,”我连忙说,“你们告诉我地址,我自己过去。”
“也好。地址是XX路XX号,市纪委监委大楼,到了之后,打这个电话。”
“好的,好的。”
挂了电话,我感觉后背已经湿透了。
去,还是不去?
去了,会发生什么?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是一个我无法拒绝的邀请。
我跟老婆发了条信息:“老婆,市纪委找我了解情况,别担心,我去了。”
然后,我删掉了手机里的一些通话记录和信息,虽然我知道这可能是徒劳。
我打车去了那个陌生的地址。
市纪委监委的大楼,比我们局的办公楼还要气派,门口站着武警,国徽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我站在门口,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我深吸一口气,拨通了那个电话。
很快,一个穿着白衬衫、三十多岁的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面容清瘦,眼神锐利,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陈阳同志?”
“是。”
“跟我来吧。”
他没有多余的废话,转身就往里走。
我跟在他身后,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廊两边的墙上挂着各种廉政标语。
气氛肃杀。
他把我带进一间办公室。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桌子,椅子。
桌子后面坐着另一个人,年纪稍长,五十岁左右,国字脸,不怒自威。
“坐吧。”年纪长的那个指了指我对面的椅子。
我拘谨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审判的小学生。
“不用紧张,”他开口了,声音很平和,“我们就是找你了解一些情况。我姓周,这是我的同事,小李。”
就是刚才接我的那个。
“周主任,李科长。”我赶紧点头。
周主任给我倒了杯水,然后开门见山地问:“我们了解到,你昨天从市规划局离职了?”
“是……是的。”
“能说说,是什么原因吗?”
我犹豫了。
我该怎么说?
说我被领导穿小鞋,被非法开除了?
可我有什么证据?
那份解除合同的通知书上,写的是“岗位优化”。
“是……个人原因。”我含糊地回答。
周主任和小李对视了一眼,没再追问这个问题。
“陈阳同志,你给王振海局长开了几年车?”周主任换了个问题。
王振海,就是王局的大名。
“五年了。”
“那你对他应该很了解吧?”
“还……还行。”
“我们想跟你了解一下,前天晚上,也就是8月15号晚上,你是不是跟王振海去过市一院?”
来了。
终于问到正题了。
我的心又悬了起来。
“是。”我点头。
“具体是什么时间?因为什么事?”
我把当时的情况,如实说了一遍。
从接到电话,到赶到医院,看到王伟,再到王局把我拉到一边。
但我隐去了王局让我顶包的那段对话。
我不知道他们掌握了多少情况,我不敢贸然把王局彻底卖了。
万一他们只是常规问话,我这么一说,性质就全变了。
王振海要是知道我把他捅到了纪委,他能扒了我的皮。
我说完,房间里陷入了沉默。
周主任和小李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那种目光,仿佛能穿透我的骨头,看穿我心里所有的秘密。
我被看得心里发毛。
“陈阳同志,”过了好一会儿,周主任才缓缓开口,“我们希望你能相信组织。我们找你来,是基于我们已经掌握的一些线索。我们希望你能如实地、完整地把情况说清楚。”
“任何隐瞒和欺骗,对你,对组织,都是不负责任的。”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锤子一样,砸在我的心上。
我额头上开始冒汗。
他们知道了。
他们肯定知道了。
小李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录音笔,放在桌子上。
“陈阳,想好了再说。”他的声音比周主任要冷硬得多,“是主动配合,还是等我们拿出证据,性质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证据?
他们有什么证据?
难道……难道王局当时跟我说话,被人录音了?
不可能。
那个楼梯间很偏僻,当时除了我们俩,根本没有第三个人。
那是……
我脑子里灵光一闪。
医院的监控!
对,一定是监控!
虽然监控可能录不到声音,但一定录下了王局把我拽进楼梯间,以及他出来时那种铁青的脸色。
再结合我第二天立刻被开除。
这些反常的举动,足以让纪委这种专业的机构,嗅到不寻常的味道。
我的心理防线,在一点点崩溃。
周主任看出了我的动摇,语气放缓了一些。
“陈阳同志,我知道你有顾虑。你怕打击报复,对不对?”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这一点,你可以完全放心。只要你反映的情况属实,组织会负责保护你和你的家人的人身安全。这是我们的承诺。”
“而且,”他话锋一转,“包庇,也是一种犯罪。如果王振海的案子查实了,而你作为知情人,故意隐瞒关键情节,你也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这句话,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啊。
我已经得罪了王振海,他已经把我开除了。
我现在就算保他,他会念我的好吗?
不会。
他只会觉得我软弱可欺。
而如果我继续扛着,一旦纪委查实,我就是个“不老实”的污点证人,两头不讨好。
我唯一的出路,就是跟组织合作。
我赌一把。
赌纪委能扳倒王振海。
赌他们能兑现承诺。
我长长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这辈子的憋屈都吐出来。
“周主任,李科长,”我说,“我全都说。”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把那天晚上在医院楼梯间里发生的一切,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对话,都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包括王振海许诺给我的房子、职位和一百万现金。
也包括他最后那句“陈阳,你有种,你记着你今天说的话”。
周主任和小李一直没有打断我,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低头记录。
我说完,感觉整个人都虚脱了。
“你说的这些,都属实吗?”周主任严肃地问。
“千真万确。我可以对天发誓。”
“好。”周主任点点头,“那你先把这份笔录看一下,如果没问题,就签个字。”
我接过笔录,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认记录无误后,郑重地签上了我的名字,按下了手印。
“行了,陈阳同志,”周主任站了起来,“今天就到这里。感谢你的配合。”
“有几点要提醒你。”
“第一,今天你跟我们谈话的内容,绝对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包括你的家人。”
“第二,保持你的手机24小时开机,我们随时可能需要你补充情况。”
“第三,如果发现有任何人,特别是王振海及其关系人,对你进行威胁、骚扰,立刻向我们报告。”
“我们这边,也会采取一些必要的保护措施。”
我连连点头:“我明白,我明白。”
走出纪委大楼,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既轻松,又沉重。
轻松的是,我终于把这个秘密说了出来,不用再一个人扛着。
沉重的是,我不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
这是一场豪赌,我押上了我的全部。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
我每天假装出去找工作,其实就是在外面瞎逛,脑子里胡思乱想。
纪委那边,没有任何消息。
王振海那边,也没有任何动静。
这种黎明前的寂静,最是折磨人。
我老婆看出了我的焦虑,但她遵守了对我的承诺,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地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每天给我做我爱吃的菜。
一个星期后的下午,我正在公园里发呆,一个陌生的电话打了进来。
还是上次那个号码。
是小李。
“陈阳,你现在来一趟我们单位,周主任要见你。”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又一次来到那间熟悉的办公室。
还是周主任和小李。
周主任的表情比上次要严肃得多。
“陈阳同志,我们需要你再配合一下。”
他说着,小李从旁边房间里,带进来一个人。
看到那个人的瞬间,我愣住了。
是张科长,我们单位人事科的那个“笑面虎”。
此刻,他脸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笑容,脸色蜡黄,眼神躲闪,像一只斗败的公鸡。
他看到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敢开口。
“坐。”周主任指了指张科长旁边的椅子。
我坐下,心里翻江倒海。
看来,纪委的调查,已经深入到我们单位内部了。
“张科长,”周主任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关于陈阳同志被辞退的事情,你现在可以再重新说一遍了。”
张科长浑身一颤,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头。
“我……我说……”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是……是王局,是王振海局长逼我这么干的。”
“他说陈阳不听话,不懂规矩,让我找个理由,把他开掉。”
“那份解除劳动合同的通知,也是他授意我伪造的‘局党组集体决定’,根本就没开过会。”
他说着,竟然当着我们的面,开始抹眼泪。
我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没有丝毫的同情,只有一阵恶心。
当初你拿着鸡毛当令箭,威胁我的时候,那股威风哪去了?
“我们还掌握到,”小李冷冷地开口,“在辞退陈阳之后,王振海的妻子,分三次,给你爱人的银行卡里,转了二十万。有没有这回事?”
张科长“扑通”一声,竟然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跪在了地上。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他嚎啕大哭,“那钱我一分没动,我马上退回去!求求组织,再给我一次机会!”
周主任和小李冷漠地看着他,不为所动。
“把他带下去。”周主任挥了挥手。
两个工作人员走进来,把瘫软如泥的张科长架了出去。
房间里又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陈阳同志,”周主任看着我,“情况,已经基本查实了。”
“王振海利用职权,打击报复,性质极其恶劣。”
“另外,我们还查出他涉嫌其他严重的违纪违法问题,目前已经被采取留置措施。”
留置。
就是双规。
王振海,倒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竟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兴奋。
心里五味杂陈。
“那……那王伟呢?”我问。
“王伟涉嫌酒驾、肇事逃逸、妨碍司法公正(意图找人顶包),已经被公安机关刑事拘留。那个被撞的受害者,还在ICU,没有脱离生命危险。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严惩。”
“至于你,”周主任的目光转向我,“你这次能够主动向组织反映问题,并且情况属实,是有功的。”
“组织上会为你正名。市规划局那边,我们会出具函件,撤销对你的辞退决定,恢复你的工作。”
“你愿不愿意回去?”
回去?
回到那个曾经让我受尽白眼和屈辱的地方?
我沉默了。
周主任看出了我的犹豫。
“当然,这只是我们的建议。你也有权利选择不去。如果你选择不回去,我们也会协调相关部门,给你提供其他的就业帮助。”
“另外,对于王振海许诺给你,但实际并未兑现的‘补偿’,以及你因为被非法辞退而造成的精神和经济损失,我们支持你通过法律途径,向王振海本人提起民事诉讼,追讨赔偿。”
我没想到,他们连这个都替我考虑到了。
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
“谢谢,谢谢周主任,谢谢李科长。”我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
“不用谢我们,要谢就谢你自己。”周主任说,“在威逼利诱面前,你守住了底线。这是你应得的。”
从纪委出来,天色已经晚了。
我给老婆打了个电话。
“老婆,都结束了。”
“王振海被双规了。”
“我的工作,也恢复了。”
电话那头,传来了老婆压抑不住的哭声。
回到家,女儿已经睡了。
老婆给我下了一碗面,卧了两个荷包蛋。
我吃着面,她就坐在对面,看着我,笑中带泪。
“我就知道,好人有好报。”她说。
一个星期后,我回到了市规划局。
局里已经变了天。
新的局长是从市里空降来的,雷厉风行,一来就整顿工作作风。
之前那些对我爱答不理的同事,现在见到我,一个个都笑得像花儿一样,嘘寒问暖,比亲兄弟还亲。
人事科的张科长,因为涉嫌违纪,被撤职查办,换上了一个不苟言笑的年轻人。
他亲自把恢复我工作的红头文件交到我手上,客客气气地叫我“陈老师”。
我没有再回到司机班。
局里征求我的意见,我选择了去档案室。
一个清水衙门,远离了权力的中心,也远离了是非。
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当一个普通人。
关于王振海的案子,后来在市里的新闻上看到了通报。
贪污,受贿,滥用职权,生活作风问题,数罪并罚,被判了十五年。
他儿子王伟,因为交通肇事罪,加上他爹案子的牵连,被判了七年。
那个被撞的女孩,最终还是没有抢救过来,在医院躺了三个月后,走了。
一个年轻的生命,就因为一个纨绔子弟的胡作非为,永远地消失了。
我用周主任支持我起诉的权利,请了律师,对王振海提起了民事诉讼。
最终,法院判决他赔偿我三十万的精神损失费和误工费。
拿到那笔钱,我没有留着。
我通过律师,匿名捐给了那个不幸遇难的女孩的家人。
我做的,不是为了赎罪。
我只是觉得,这钱,我拿着烫手。
日子,一天天过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淡。
每天上班,整理档案,下班,回家,陪老婆,辅导女儿写作业。
偶尔,我会在单位的走廊里,看到一些新来的、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围在新的领导身边,说着恭维的话,眼神里充满了对权力的渴望。
我看着他们,就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我只是笑笑,转身走开。
有些路,只有自己走过,才知道其中的曲折和代价。
又是一个周末。
天气很好。
我陪着老婆和女儿去公园放风筝。
女儿举着风筝,在草地上奔跑,笑声像银铃一样。
风筝飞得很高,很高。
我躺在草地上,看着蓝天白云,心里一片宁静。
手机响了。
我拿起来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按了静音,把它扔到了一边。
管他是谁。
现在,没什么比陪着家人,享受这片阳光,更重要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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