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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10 0
北京的天空向来通透得很少,清晨的陶然亭也不是一直安静。这些事情其实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每天黄昏前后,一个人拖着疲惫的身子,还是会拎着包慢悠悠地走到公园西北角。在那里,呼吸哪怕一点都不新鲜的空气,也是惬意的。形意拳一遍,两圈八卦掌,最后按部就班地拉开太极拳的起势,就像熟练的机器发条,但又隐含着只能自知的渴望。
有人说练拳孤独,可习惯成自然,孤独像公园里的乌鸦,偶尔落下来叫几声,并没什么影响,一吓就飞了。有时候看草坪上的阿姨,小腿粗壮,头发花白,动作还挺利索,甩臂甩得唏哩哗啦,彼此谁也不打扰谁,每个人有自己的方寸地。大多数时候打完拳就走了,临走时偶尔会瞥到几双目光,可谁在意,都是一闪即逝的尴尬。当初也觉得这样挺好,不打扰,也不被打扰,谁还不是个沉默的练武客呢?
偏有一阵子,每天边上挂着个中年女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点儿,卷发,带着点书卷气的浅色镜框,久不久冲这边笑一下。她不说话,反倒让人觉得怪自在。只是连着几天,每次都是我拳打毕她才慢慢散步走远,好像是专程来看折磨谁。
后来一次练完,她忽然凑过来,问家是哪里的,随口聊了几句屋檐下的琐事,本来也没放心上。她忽然扔一句:“你这些拳法都是正宗的,形意八卦有底子。太极拳也扎实,不过你这些融杂的内容和你原本的基础不太合,孙氏太极拳反倒最合适。”她看我愣着,又说:“孙氏太极拳三家合成,讲究化裁、融合。和你练的东西别有呼应,比你现在这太极要利落些。”
平时哪遇过这种指点?难为情里混着点意外,忍不住多嘴:“孙禄堂先生一直仰慕的,就是没碰到合适的师资,也没入门。”我倒不是谦虚,确实没觉得自己有资格沾边。她眉头扬了扬:“孙禄堂的书和拳论都读过?”我把自己读过的那几页、小学过的几句倒腾出来,还背了几句她当年父亲的创论。说实话,自己比演讲还认真。
她一直微笑着听,最后忽然冒出来一句:“我就是孙禄堂先生的女儿。”?!这种桥段,平常人谁信。可她神态笃定,言语淡定,我反倒有点慌,用半真半假的口气问:“您贵姓?”她答得干脆:“孙剑云。”我只好讪讪抱拳,扮作正经礼数打招呼,她摆手笑说不必太客套,年龄也没差几岁,做不得长辈。
后头一问,发现她确实年长七岁。话题一下子换了,她像是打开了阀门,什么底细都能聊,她能熟络地把陶然亭的每个练武人点评一遍,说到我还真是最近来这里的,不太常见。她直说:“你既然有心学孙式,我可以带带你。只是我功夫远不如先父,也不收徒弟,再说咱俩在字辈上一样,交个朋友算了。”
其实我一大把年纪,突然有人亲手递过来一根绳,帮着翻越一直悬在半空的围墙,这感觉怎么讲也说不明。有些事情真是求都求不来。哪怕她完全拒绝,我也觉得没浪费什么时间。可人生旅途偶有艳遇(不是那种艳遇!),冥冥中你得认,天上掉下的馅饼,自己就砸到了。
从那天起,孙剑云成了我的“师姐”或者“导师”,练拳的顺序一下被掀翻了。从开始的形意、八卦变成孙式太极的起承转合,套路说不上彻底颠覆,但也有一股新鲜劲。她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师门传授,就是你学会了她的推手、架子,就算及格。说起来,孙家太极和现在网络视频里的?还是不一样。她起手动作向上捧而不是单纯向前插,手心向内,稍微一变,腰胯的劲道就全不一样。细节里藏着狠活儿:你只要肯停下来,一遍遍地用尾闾往前推,进退那一刻,身体每一根骨头都夹着劲。
清一色的套路她教得很松,可一到体用结合,她就严厉起来。比如退步跨虎,就是那种你一犹豫她就瞪你:停住!别急!架子不能软,意念顶住。她说,练到懒扎衣、退步跨虎时,多坚持一会儿,桩功就练成了三分。跟武馆里那个快手快下完全不一样,这种慢的力气扎得深,内里的劲儿第二天上楼梯才知道。
她说得多的,是她父亲当年练功,牛皮绳拴磨盘,拽回来再扔出去,别人看着像玩,其实骨力沉雄。还举那种大杆子,每天抖一千次,光想想胳膊都肿。牛皮绳和大杆本来是“偏方”,可是到一些老一辈那里成了原则,没这些硬功,打架肯定挨揍。
她偶尔透出点感慨,说孙禄堂早年喜欢斗狠,名声很大,踢馆踢得四九城不少馆主都关门;到晚年反倒热心写书,说儒、佛、道混杂,拳理、心性都写在里头。这些东西,她没觉得神秘——倒像随口唠家常。孙剑云后来推手,格外讲究贴合,她的架子高,不弯膝,却力气十足——总喜欢在推手时突然松劲让你找不到根,等你反应过来,人家已经换式。技巧用得“花哨”,但不是那种故作神秘,只是最合拳理那一套。
练来练去,我也没觉得自己多有长进。有时候碰到孙剑云,发现她其实话不多,一句话说准了就不再重复。你按她点的路子走,劲涨得慢,但到后来才体会到,一刀一划不是走路,是雕刻,打破习气才见底色。
聊到晚年,她对父亲被人复仇的往事,语气没半分抱怨,反倒像是说邻居家的猫又丢了,只是隐隐里能觉出一些委屈。这事儿也不太对,有些过节总归要还上一笔,她没说出个所以然。可你细细一想,这种恩怨,大概只有他们那代人能体味。
有趣的是,孙剑云讲太极拳的理论,远没有社会传言那样云里雾里。逢进必跟,逢退必撤,转身换式开合相接,套路正统、内劲灵活,绝不玄虚。特别是她的“懒扎衣”——别家叫揽雀尾、凤凰三点头——她说,不用练花架子,靠三点头的起打、落打,胸前画十字,靠转承挪力,劲从脚底过腰、到肩、再出拳,全是活的功夫。
关于套路,孙剑云的讲法,根本没有现代教学里概念那么权威,甚至挺随性的。她强调尾闾推撑,进退有节,逆顺相生。你一追问细节,时而详细,时而草草带过,好像自己也未必信所有细节——但最后结果确实能练成。这和主流的讲道理、什么师承谱系一点也挂不上钩。
最有趣的,是她强调桩功与套路结合,多练退步跨虎,少抠招式。当你练得吃力了,她笑着说,“练多了自己揣摩,未必有师傅带着靠谱。”可见有时候拳法这种东西,传承、正宗,其实没那么死板。
后来跟她学久了,发现身法、进退、推手这些才是门道,而招式就像穿衣服,去年穿红今年穿绿,说白了都是虚的。可,话说回来,精益求精又有啥用?现在孙氏太极在网上各种分流,有正宗的,也有偏方的,哪种流派都自说自话,各显神通。说到底,都有点像蒙上了层窗户纸,谁戳破,谁说得算。
这期间其实也不是没有懈怠,偶尔也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学会,只是体会多了,心却浮了一点。可过去这一阵子回头想,跟孙剑云这样的人物结个缘,哪怕只学到一点点皮毛,也算没白在陶然亭混。坊间传的那些传奇、江湖秘密,终归传不下几句话,真正的功夫大抵都是打磨来的。
孙剑云对外并不在乎名气,甚至不教太极拳只看“正统”出身。她自信里藏着一股不屑,传承是路子,不是名号。你要真信那些推手理论、套路招式就能“功成身退”?可能只是一时的幻觉。可她又很在意基础,三天两头催着加大劲头,有时候磨叽的功力跟她比,还真差着一个身位。
其实这事我后来也想明白了,不是说非要成大家才能值得。安慰自己,抓住一点气口,蹭到点筋骨力,天生不服老,乐呵着练就值了。你说陶然亭每天来来往往那么多人,谁又能料到,藏着这样一段稀罕事儿?人事本就稀奇,遇到就是缘分,别求人生完美合逻辑。练来练去,不过是身心一转,心气一变罢了。
至于将来究竟能练成个什么样,谁又管得了呢?总归拳在手、人在路上,哪有什么终极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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