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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发财的三个偏见 | 刘满新评《想要发财也无可厚非》

景点排名 2025年12月11日 18:59 1 cc
关于发财的三个偏见 | 刘满新评《想要发财也无可厚非》

美国乔治城大学商学院教授杰森·布伦南和他的著作《想要发财也无可厚非》。

我并没有这本书的中文版,所以只能读英文版。中译的书名的确非常吸引人,甚至带着一点“鸡汤”的味道——恰恰是我当下急需的心灵营养品。

这本小书是劳特利奇出版社(Routledge)“Why It’s OK”系列的一册,中文译为“无可厚非”系列。这套书探讨的是生活中一系列颇具争议的伦理和审美问题,譬如不关心政治(ignore politics),只关注自己(mind your own business),吃肉,欣赏道德有亏的艺术家的作品(enjoy the work of immoral artists),偷懒,自相矛盾(be in two minds)等等。这些哲学书的宗旨,是认真审视、质疑和反驳我们习以为常的观念,十分贴切地体现了“做哲学”,特别是实践相关哲学的基本精神:当一个观念被普遍接受为理所当然时,哲学就应该去重新追问这个观念是否真的如此有道理,去尝试提出质疑和理由。这既是哲学的基本精神,也是做哲学的人越来越少朋友的第一要点。

三个偏见

布伦南这本书要审视的,是我们对金钱的警戒态度。一方面,我们都想发财;另一方面我们又对想发财的欲望抱有戒心,尤其是别人发财的欲望。既想要生活无忧的富裕,又谴责金钱和对金钱的贪婪。布伦南说我们在这方面就是精神分裂(当然,他更多说的是美国人)。布伦南认为,这里存在关于发财的三个偏见:

一、想要发财是错的。想要金钱就是粗俗的物质主义,意味着不关心生活中真正有价值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往往是免费的。金钱让我们偏离了这些价值。

二、赚钱是错的。追求利润实质上是一种剥削行为。为了利润去赚钱意味着去伤害他人和占他人便宜。有意义的工作和事业应该是服务他人,非营利比营利好。

三、守财是错的。如果你有钱甚至发财了,就应该多捐钱,帮助更需要钱的人。你应该回馈社会,而不是只向社会索取。

布伦南认为,这三个观念不仅是错误的,而且是真正的偏见。接受它们往往毫无根据。他像在其他著作中一样,借助详尽的实证研究来提出有力论证,逐一反驳这三个偏见。

想要发财是OK的吗?

他首先辩护,想要发财是OK的。金钱能不能让人快乐,见仁见智。但金钱,或者说金钱所代表的财富,往往是快乐得以实现的条件。可以说,金钱是一种自由,好比一张多功能门票,能为我们开启社会中的诸多可能与快乐。想要欣赏音乐,钱可以让我们听到更多;想要见识世界,钱可以让我们走得更远。随着时代和社会的发展,我们比先辈享受到更多闲暇,而这些都是财富带来的。利用闲暇,我们可以做更多有意义的事,比如大家都热爱的阅读。财富也让我们享受到更好的健康、更长的寿命,和平与文化交流。也许钱买不到真爱,但研究表明,离婚的主要原因之一正是经济问题。有钱至少能让维持真爱更容易。所以,金钱和财富是有价值的,想要钱很合理。

更重要的是,现代大规模社会合作之所以可能,恰恰在于金钱的作用。一个社会合作系统的正常运作,需要流畅的信息交流,需要大量陌生人能够根据这些信息采取行动,还需要让人能够从中学会纠正行为的机制,使进一步的社会合作得以维持。而这些功能,正是金钱和市场所提供的。在一个足够自由的市场中,价格便是大型社会合作的信息来源。价格的变化能够有效反映货物的供需关系:当某种货物供给充足时,价格就会下降;反之,价格就会上涨。市场中的我们,为了更合理地使用资源,或者赚取更多钱,就会根据价格调整行动。价格上涨意味着生产和销售该商品更有利可图,于是更多的人和资源会投入进去;当货品在市场上变多,供给增加,价格下降,人和资源又会流向其他商品的生产和销售。这个简单的市场原理,正好展示了金钱在社会合作中的重要功能。因为我们想要金钱和财富,大规模的陌生人之间的合作才成为可能。既然如此,想要金钱不仅仅是OK的,而且还有点必要。

一如既往,布伦南的论证直接而有力。既然想要金钱合理,而且还有点必要,那么想要金钱自然是“无可厚非”的。然而,他的论证似乎也不尽完美。第一,在论证金钱价值时,他有意无意混淆了个人财富和社会财富。有些情况下,个人财富的确能够为个体带来更多自由和价值,比如欣赏音乐或者旅行。但在另一些方面,例如健康、长寿、和平和文化交流等等,这些更多是社会整体财富的增长而带来的价值和对个体的好处。健康,可以通过社会财富的整体发展和分配让个人受益。在我们日益认同健康保障是每个人应得的基本权益的时候,我们会认为,如果只有能够支付得起的人才可以得到健康保障,这显然存在问题。这时候,个人想要金钱(才能获得健康保障)就未必那么OK了。第二,市场的信息功能和社会合作的重要性固然不能忽视,但布伦南没有讨论的是,市场也有失灵的时候。在某些情况下,金钱和价格的调节可能并不总是合理和必要。比如,台风过后大规模停电,冰块价格会因为冰箱停用而急剧上涨,那些只想买冰块来冰镇啤酒的顾客就会被劝退,需要冰块来冷藏胰岛素的病人就能够买到冰块。布伦南会说,市场使商品去到最需要它的买家手上:最需要冰块的糖尿病人。可是,这里多少让人不舒服,最需要冰块的病人这时候因为市场的调整,付出了比平时高很多倍的成本。如果他积蓄有限,甚至需要在“买冰块保命”与“买饭续命”之间作权衡,这本身就让人不安。所以,如果这种不安是合理的,那么市场的调节本身就并非完全恰当,想要发财在其中的作用也未必充分OK。

赚取利润是不光彩的吗?

接着,布伦南辩护,赚钱是OK的。哲学家和普通人一样,往往预设赚取利润是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情。人们认为,生意人只是在市场里投机,甚至剥削别人应得的利益。追逐利润的人在市场里互相算计,用尽方法取得更大份额的金钱和财富。想象一下,如果这样的关系出现在家庭里,会是好事吗?显然不会。这是破碎家庭才会出现的场景:家庭成员各自算计着追逐利润。如果把这种关系扩展到更大的群体,情况也不会好。在我们的社会里,追逐利润常常被视为坏事,赚钱也因此被认为是错的。

然而,这种观念其实是错误的。它误解了社会经济和财富到底是怎么回事。它假设社会经济就是一块大小固定的蛋糕,有钱人切走其中大的一份之后,剩下的自然就少了,别人就会变穷。于是,当有钱人通过拿走社会经济的大部分而致富,就是让其他人利益受损。这个直观的理解错误地把利润的实质看成一种零和游戏,游戏最后所有的得失相加总和始终为零。经济学研究表明,在足够自由的市场条件下,市场经济其实是一个正和游戏:所有参与者的最终得失相加总和大于零。也就是说,在自由市场里面,没有强制、交易完全基于自愿的情况下,我们通过交易,其实是在共同增长财富。自由竞争的市场参与者在追求利润的时候,为市场带来有价值的商品和服务(比如,卖家以100元一顶的价格叫卖帽子),当买家进行交易的时候,买家实质上是在确认获得的商品或者服务的价值(买家用100元买了帽子,因为她确定帽子的价值大于或等于100元的价值)。这时候,卖家获得利润,实际上是为市场创造了价值。交易双方都从市场上获得更高的价值,否则这一次的交易根本不会发生。利润反映的,正是为他人和市场创造的价值。既然获取利润的交易是一个双方都获益的过程,那么赚钱也不再是坏事。

但是,你可能会问:允许市场里的自由竞争,不就是在允许弱者被压榨和排斥吗?布伦南让我们想象一个例子:饿着肚子的小马哥(Starvin’ Marvin)。小马哥来到新的城镇找工,如果今晚没饭吃就会饿死。他现在有的力气,可以去农场干一天的活。他的底线价格是10元,因为10元刚好够吃一顿饱饭,少于10元他就吃不上饭。如果拿不到10元,他反正要死,不如不干,安静享受人生最后一个日落。这个城镇刚好有100个农场主,每个都过着小康甚至富裕的生活,他们并不急需小马哥的劳力。假定小马哥一天的劳动实际价值是100元。任何一个农场主如果能够以100元以下的酬劳请到小马哥,就能获利;如果支付超过100元,就会亏损。再假定没有农场主很同情小马哥的遭遇,纯粹利润驱动,那么,小马哥最终能得到多少酬劳呢?是10元吗?布伦南认为,不是。最基本的市场竞争会让小马哥获得接近100元的报酬。尽管是饿着肚子的弱者,在自由市场竞争里面,小马哥反而握有最大的谈判筹码。农场主之间追逐利润的竞争使得没有一个农场主能够利用小马哥的穷困来压榨他。在自由市场里面,有足够多的买家和卖家在相互投标和竞争,使得任何人都无法利用弱者的弱点去牟利。布伦南想说明的是,所谓市场自由竞争,其实是人们在市场里竞争着去合作,在交易中互相获得利益。自由市场的竞争最终帮助所有参与者。既然如此,追求利润的赚钱不仅是OK的,还有点必要了。

通过市场的自由交易和竞争,的确如布伦南所说,即便是饿着肚子的小马哥也能获利。但是,布伦南没说的是,这里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小马哥就算是饿着肚子,他也刚好持有自由市场的入场券:他恰好拥有市场需要的劳动力。但如果他身体虚弱、无法提供劳动力呢?自由市场的确能够创造让所有人获利的价值,但前提是你能够成为市场参与者,而这个资格不是无条件的。参与者必须具有市场认定的价值或能力。这个条件或许可以在市场里调整每个入场者的行为,以优胜劣汰的方式更有效地分配资源,但它同时也会把所谓的“劣者”排除在获得基本利益之外,毕竟,市场认定的价值和能力往往是历史偶然的。在一个更重视体力的社会和历史阶段,拥有强壮的身体不仅能够进入市场,甚至还能在市场里通畅无阻;但如果换到另一个更重视身体灵巧和脑力的社会和历史阶段,只拥有强壮的身体,不仅不能保证在市场里通畅无阻,甚至可能被拒于市场之外。换句话说,市场是设有准入条件的,而且,这些准入条件是偶然的。所谓的弱者或者劣者,被排除在市场之外,就可能失去获得基本需求的机会。况且,他们的弱者和劣者身份,很多时候不过是运气使然。如果因为运气不好而被排除在外,无法满足最基本的需求,就如小马哥最终连一口饭都吃不上,那么自由市场也并没有那么合理。在这样的前提下,市场里追求利润的行为,实际上是以剥夺部分人获得基本需求为代价的。如此,在市场里追求利润的赚钱,也未必真的是OK了。

回馈社会的限度在哪里?

最后,布伦南要辩护,守财是OK的。认为守财是错的,通常基于这样一种看法:即便想要钱和赚钱都是OK的,我们获得的金钱和财富,不管多少,都是在更大的社会里获取而来的。没有社会提供的一系列条件和帮助,也没有先辈们对社会的建设,我们根本无法获得财富。所以,我们对社会都有着亏欠。既然如此,我们在获得财富的时候,就应该回馈社会。守财是欠债不还,是不OK的。诚然,当下的我们的确受惠于先辈对社会的贡献。但我们无法对古人还债,“回馈古人”的说法本身就很古怪。当然,我们能够为未来的人作贡献,创造财富和更好的社会,正如先辈们曾为我们所做的一样。此外,我们赚钱获得财富,本来就不是单纯从社会中索取。正如上文所说,在社会中获得利润,意味着在市场上创造了价值。赚钱和积累财富,本身就是既有获取又有贡献的过程,并非只是欠社会的债。

认为守财是错的,更强的支持来自当今最著名的哲学家彼得·辛格(Peter Singer)的一个简单却极具说服力的论证。考虑一下他的经典例子:假如你正在浅水湖边散步,看到一个小孩正在溺水。如果你立刻下水救她,你的名牌鞋子和衣服会被湖水和淤泥弄坏。你应该去救她吗?当然应该。相比于救小孩一命,弄坏衣服显然微不足道。如果我们稍微修改一下这个例子呢?现在你知道,在地球的另一边有一个小孩正饱受饥饿折磨。你可以选择放弃购买名牌鞋子和衣服,或者放弃一次旅行,把这些钱捐赠给能够有效帮助到她的慈善机构,从而救她一命,你应该救她吗?答案似乎也是显而易见的。辛格的逻辑是,如果饥饿、无家可归、忍受本可以治愈的疾病是极大的痛苦,而我们在没有严重代价的情况下能够帮助他人排除这些痛苦,那么我们就有义务去这样做。如果我们放弃一些并非必要的额外消费和财富,比如名牌衣物或者旅行,能够帮助地球上更多的人远离那些痛苦,我们就应该这样做,而不应该守着自己的财富,尤其是在当下财富分配极不均匀的世界。如果你认为这当然应该,或者至少觉得如果不这么做会有点不好意思承认,那么这就意味着,守财而不去尽力帮助有需要的人,是错的。

关于发财的三个偏见 | 刘满新评《想要发财也无可厚非》

哲学家彼得·辛格。

要回应辛格确实非常困难,他的例子和论证既简单又有力。通常的回应是,这是一个要求过高的义务。对,当看到有人急切需要帮助时,我们应该伸出援手。但问题在于,这个义务是否强到我们必须牺牲大量有价值的生活,来帮助尽可能多的人。我们的直觉更倾向于认为,我们应该帮助有需要的人,但是总得有个限度。当帮助达到某个程度,再继续下去就是超义务了。布伦南让我们设想,辛格提到的湖其实是一个巨大的湖。每当你下水救起一个溺水小孩时,新的小孩会不断掉进水里。你每救一个小孩,就要损失500元(布伦南引用的具体数字是3337.6美元,因为研究指出这是救活一条人命的最低捐助金额)。当你不断救小孩的时候,你不断地损失,但孩子们依然源源不断地落水。你还有体力(义务)不断地救小孩吗?在这个也许更贴近现实的例子里面,直觉似乎会告诉我们,到了一定的程度就够了,可以停下来,继续自己的生活。不然,我们到底要救到第几个小孩才算尽了义务呢?

再者,把辛格的逻辑继续延伸,假如我们每个人都需要不断地放弃自己的生活去救助小孩,那么所有的经济活动都必须停滞。这样一来,我们如何保证未来还可以继续救人?又如何保证我们自己在未来不需要别人来帮助?我们必须维持经济发展和未来正常生活,这是社会得以持续运转的基本义务:为未来进行投资和贡献。作为共同体,我们当然应该帮助正在受苦的成员,但这种助人的义务不应该以牺牲共同体的持续发展为前提。更何况,帮助正在受苦的人,并不是简单地向他们转钱和运货就能实现的。正如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达隆·阿西莫格鲁(Daron Acemoglu)和詹姆士·罗宾逊(James Robinson)所说,发达国家就应该向贫穷国家提供更大的经济援助,这个说法是有问题的,是基于贫穷是如何产生的错误观念而来的。贫穷和饥荒不是简单地因为缺钱缺食物而造成的,而是源于缺失一整套正常运作的社会制度。一味不停地提供经济援助并不能解决问题的根本。我们应该找寻更有效的方式,才能真正帮助到有需要的人。所以,守财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坏事,守财是OK的。

在这一点上,我更同意布伦南的论证。帮助他人当然是我们的义务,而且,正如布伦南所说,今天生活相对富裕的我们,远远没有履行最基本的捐赠和援助他人的义务。然而,这个义务是否如辛格设想的那么强,是值得商榷的。更何况,作为个体,我们也应该拥有选择和争取过上值得过的生活的权利,在当今社会,这个权利的必要条件就是财富,既包括社会整体的财富,也包括个人的必要财富。换句话说,财富不仅是帮助他人的工具,也是保障我们自己能够过上有价值的生活的前提。因此,守财是OK的,而且有那么一点必要。

就这样,布伦南大致完成了他的三个辩护:想要钱是OK的,赚钱是OK的,守财也是OK的。需要说明的是,布伦南在整本书中所要辩护的,是“想要发财本身无可厚非”,而不是“想要比其他人更有钱无可厚非”。比其他人更有钱,这个想法是难以辩护的,特别是对于那些相信自由市场是正和游戏的人来说更是如此。因为“比其他人更有钱”的追求,本身依靠的是零和游戏的逻辑。同样,那些追求金钱只为追求更高的社会地位,或者购买更能展示自己身份的奢侈品的行为,也很难得到辩护。毕竟,社会地位和身份,本身就是一场零和游戏,有人地位高,自然必须有人地位低,不可能所有人都处于高位。

《想要发财也无可厚非》是一部值得细读的小书。布伦南的讨论简洁而详实,论证清晰,是值得学习的做哲学的范例。书中还涉及更多的主题,比如对发达国家历史上之所以发达的讨论,对奢侈品追求的意义,都值得一读。在如今人人都有强烈意见的时代,布伦南的这本小书或许能够凭借证据和说理,让你重新思考并改变对金钱的看法。

刘满新

责编 刘小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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