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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9 0
车停了。
我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踉跄着下了车。
脚下是泥,混着半融化的雪,又湿又黏。
一股牲口粪和柴火烟的味道,冲进鼻腔。
这就是大雁屯。
我的“广阔天地”。
接我们的是大队长,叫王满仓。
一个干瘦的男人,脸上的褶子像风干的橘子皮,眼睛里没什么光,看人像看地里的庄稼。
“来了。”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吐出一口白气,白气瞬间被冻成冰雾。
他接过我手里那个破旧的帆布包,掂了掂,又扔回我怀里。
“跟我走。”
我跟在他身后,深一脚浅一脚。
村里的人都从窗户缝里、门帘后面瞅我,眼神里是赤裸裸的好奇,像看动物园里来的猴。
我低着头,感觉自己像个犯人。
从上海的弄堂,到这东北的土坯房,不过三天三夜的火车,却像隔了一辈子。
王满仓家在村子最东头,三间土房,院墙是用石头和泥垒的。
他推开门,一股热气夹杂着苞米面饼子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里很暗,只有一个小灯泡亮着,昏黄的光。
一个女人正在灶台边忙活,是王满仓的媳妇,我们喊她王婶。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继续往灶里添柴。
火光映在她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还有一个半大小子,坐在炕上,警惕地瞪着我,那是他儿子,王铁柱。
“爹,他就是那个上海来的?”
王满仓“嗯”了一声,指了指西边那间小屋。
“你住那屋。”
屋子很小,一张土炕占了一大半。
炕上铺着一张破草席,一床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被子,薄得像张纸。
窗户是用木格子糊的纸,风一吹,呼啦啦地响。
“晚上自己烧点柴火,不然能冻死。”
王满仓把我的包扔在炕上,算是安顿好了。
晚饭是高粱米饭,一碗白菜炖土豆,上面飘着几点油星子。
王家人吃饭都很快,埋着头,筷子和碗碰得叮当响。
我吃不惯,高粱米拉嗓子。
但我也埋着头,大口地往嘴里扒拉。
我不敢剩。
饭桌上,我第一次正眼看到了王满-仓的闺女,王娟。
她一直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吃饭,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半张脸。
偶尔抬起头,也是飞快地瞥我一眼,然后迅速低下。
她的眼神,像受惊的小鹿。
吃完饭,王婶收拾碗筷。
王满仓盘腿坐在炕上,抽着旱烟,烟雾缭绕。
“小许,你家里是干啥的?”
他终于开口问我。
我叫许卫东。
“我爸……以前是老师。”
“老师好啊,文化人。”
王满仓点点头,看不出是真心还是客气。
“到了这,就别把自己当文化人了。踏踏实实干活,工分不会少了你的。”
“我知道了,大队长。”
“叫叔。”
“……叔。”
那天晚上,我躺在冰冷的土炕上,一夜没睡着。
被子太薄了,寒气从四面八方钻进来,像是无数根针扎在身上。
我蜷缩成一团,还是冷。
窗外的风刮得像狼嚎。
我想起了上海的家,虽然小,但总归是暖和的。
想起了我妈塞给我的一包大白兔奶糖,藏在帆布包的最底下。
我摸出来,剥了一颗放进嘴里。
甜味在舌尖化开,眼泪就下来了。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被鸡叫声吵醒了。
王铁柱在院子里喊:“上海来的,还不起炕?太阳都晒屁股了!”
我慌忙穿上衣服,叠好被子。
王娟端了一盆热水进来,放在地上。
“洗脸。”
她还是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我说了声“谢谢”,她像是没听见,转身就出去了。
水是温的,洗在脸上很舒服。
这是我到大雁屯之后,感受到的第一丝暖意。
早饭是苞米面糊糊,配着咸菜疙瘩。
吃完饭,王满仓递给我一把镐头。
“今天去刨粪,跟着铁柱。”
粪堆冻得像石头一样硬,镐头砸上去,只留下一个白点。
震得我虎口发麻。
王铁柱在一旁看着,嘴角带着一丝嘲笑。
“城里人,没力气。”
我咬着牙,没说话,抡起镐头,一下一下地砸。
一天下来,我感觉自己快散架了。
手上磨出了好几个血泡。
晚上回到王家,我连饭都吃不下了,倒在炕上就想睡。
王娟又端了盆热水进来,还放了一小块布。
“擦擦。”
我挣扎着坐起来。
她把水盆放在炕边,没走。
灯光下,我看见她手里拿着一根针,还有一小团棉花。
“手。”
她说。
我伸出手,血泡已经破了,钻心地疼。
她小心地用针挑破水泡,挤出里面的水,再用布蘸着热水擦干净。
她的动作很轻。
我看着她低垂的眼睫毛,闻到她身上一股淡淡的皂角味。
“谢谢。”
她还是没说话,收拾好东西,默默地出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重复的体力劳动。
刨粪,挑水,上山砍柴。
我像一头牲口,每天累得筋疲力尽。
唯一的慰藉,就是晚上王娟端进来的那盆热水。
她好像把我当成了一个需要照顾的物件,沉默地做着这一切。
我们之间很少说话。
但她的存在,像一小簇火苗,在这冰天雪地里,给了我一点微弱的暖。
村里的知青点也盖好了,按理说我应该搬过去。
但王满仓一直没提。
他说:“你一个城里娃,自己开火过日子,瞎折腾。先住我家吧。”
我当然乐意。
知青点是大通铺,更冷。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天天过下去,直到我被磨掉所有的棱角,变成一个真正的农民。
直到那天晚上。
那晚的风特别大,刮得窗户纸猎猎作响。
我烧了很多柴,炕还是温的。
睡到半夜,我被冻醒了。
柴火烧完了,屋里像个冰窖。
我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还是冷得牙齿打颤。
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再次睡着的时候,我听到了轻微的开门声。
吱呀一声,很轻。
我以为是风。
但接着,我感觉到一个人影,慢慢地靠近我的土炕。
我吓得一下子清醒了,大气都不敢出。
是贼?
可王家穷得叮当响,有什么可偷的?
那个人影在炕边站了一会儿,然后,我感觉我的被子被掀开了一个角。
一股冷风灌了进来。
紧接着,一个冰冷的身子,钻进了我的被窝。
我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差点叫出声。
是一个女人。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熟悉的皂角味。
是王娟。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她想干什么?
我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她在我身边躺下,身体抖得像筛糠。
黑暗中,我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很小很小。
“我身上冷。”
这三个字,像一块石头,砸在我心上。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推开她?
她一个女孩子,大半夜跑到我一个男知青的被窝里,传出去她还要不要活了?
不推开她?
我们俩算怎么回事?
我就这么僵着,身体绷得像块铁板。
她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紧张,往旁边挪了挪,尽量不碰到我。
但被窝就那么大。
她冰冷的身体,还是会时不时地碰到我的胳膊。
每一次触碰,都像一道电流,让我浑身一颤。
我们就这样,在同一床被子里,各自僵硬地躺着。
谁也没有再说话。
我能听到她细微的呼吸声,和牙齿打颤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她的颤抖似乎减轻了一些。
我的身体,好像成了她的暖炉。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快亮的时候,她悄悄地起身,又悄悄地离开了。
我一夜没睡。
第二天吃饭,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也跟平时一样,低着头,沉默地扒拉着碗里的饭。
好像昨晚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但那不是梦。
被窝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体的冰冷和那一丝淡淡的皂角味。
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干活的时候,好几次差点把镐头砸自己脚上。
王铁柱嘲笑我:“上海来的,昨晚做贼去了?没魂了?”
我没理他。
晚上,我躺在炕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漆黑的屋顶。
我在等。
又或者说,我在怕。
怕她再来。
又怕她不来。
这种矛盾的心理,折磨着我。
门,又响了。
还是那个时间,还是那个悄无声息的身影。
她又钻进了我的被窝。
“我身上冷。”
还是那句话。
这一次,我没有那么僵硬了。
我甚至往里挪了挪,给她腾出了一点空间。
我们依然没有说话。
黑暗成了我们之间最好的伪装。
就这样,成了一种默契。
每到后半夜,她就会悄悄地来,天亮前再悄悄地走。
我们之间,除了那句“我身上冷”,再没有别的交流。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我只知道,我的身体,已经习惯了在后半夜,为另一个冰冷的身体取暖。
我也习惯了,在黑暗中感受着身边那个若有若无的呼吸。
这是一种危险的习惯。
纸是包不住火的。
那天,王满仓让我跟他去镇上开会。
我们走了两个多小时的山路才到。
开完会,天已经黑了。
王满仓说:“今晚住招待所吧,明天再回。”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走了,那她……
我不敢想下去。
王满-仓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
“咋了?想家了?”
“没,没有。”
“大小伙子,别一天到晚蔫头耷脑的。村里最近要放电影,到时候让你小子也乐呵乐呵。”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气很大。
那天晚上,我躺在招待所的床上,床很软,被子也厚实。
但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我总觉得,大雁屯那间冰冷的小屋里,有一个女孩,正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往回赶。
快到村口的时候,碰到了几个妇女在嚼舌根。
她们看见王满仓,立刻闭上了嘴,但眼神却一个劲儿地往我身上瞟。
那眼神,让我很不舒服。
回到家,气氛很不对劲。
王婶的脸拉得老长,王铁柱看我的眼神,像是要喷出火来。
王娟不在。
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晚饭的时候,王娟终于出来了。
她的眼睛是肿的,像两个核桃。
吃饭的时候,王满-仓突然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
“啪”的一声,我们都吓了一跳。
“说!”
他瞪着王娟,声音不大,但充满了压迫感。
“你跟许知青,是咋回事?”
王娟的身体猛地一颤,头埋得更低了,肩膀一耸一耸地开始哭。
王婶在一旁抹眼泪。
王铁柱恶狠狠地盯着我:“你个臭流氓!你对我姐做了啥?”
我脑子嗡嗡作响。
“叔,婶,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跟王娟……”
“你闭嘴!”
王满仓打断我,“我问她呢!”
他转向王娟,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然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娟儿,你自己说。爹给你做主。要是这小子欺负了你,我今天就打断他的腿!”
王娟哭得更厉害了,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我冷……”
她断断续续地说。
“冷?”王满仓皱起了眉头,“冷就多烧点柴!往人家小伙子被窝里钻,像什么话!”
原来,是王婶起夜,发现了。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这下完了。
在农村,这种事,比偷鸡摸狗严重多了。
“爹,你别怪他。”
王娟突然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王满仓。
“是我自己愿意的。”
她这句话,像一颗炸雷,在屋里炸开。
王铁柱“噌”地一下站起来,就要冲过来打我。
“我打死你个不要脸的!”
“住手!”
王满仓吼了一声,王铁柱硬生生停住了。
屋子里一片死寂,只剩下王娟压抑的哭声。
王满仓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重新装上烟丝,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
烟雾后面,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
“许卫东。”
“叔。”
“你是个文化人,你说,这事咋办?”
我能怎么办?
我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王娟,看着怒目而视的王铁柱,看着唉声叹气的王婶,还有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王满-仓。
我说:“叔,是我不对。我……我愿意负责。”
我说出“负责”这两个字的时候,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可能一辈子都要留在大雁屯了。
意味着,我的大学梦,我的回城梦,都碎了。
王娟停止了哭泣,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王满仓的眼睛眯了起来,盯着我看了很久。
“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
我点了点头,像是给自己的命运,盖上了一个沉重的印章。
“好。”
王满仓把烟袋锅往桌上一放。
“既然你愿意负责,那这事,就这么定了。”
他转向王娟:“别哭了。去,给卫东盛碗饭。”
这顿饭,吃得五味杂陈。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第二天,我跟王娟订婚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大雁屯。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从好奇,变成了鄙夷和幸灾乐祸。
知青点的其他几个知青,也对我指指点点。
他们说,我为了一个农村户口,连脸都不要了。
我成了所有人的笑柄。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为了户口。
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拒绝那个在寒夜里,对我说“我身上冷”的女孩。
订了婚,我和王娟的关系,反而变得尴尬起来。
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堵无形的墙。
她不再来我的房间了。
我们甚至不敢正眼看对方。
王满仓对我的态度,倒是好了一些。
家里的伙食,也明显改善了。
他开始教我一些农活的技巧,把我当成自家人看待。
王铁柱虽然还是看我不顺眼,但也不再找我的麻烦。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我开始学着适应这里的一切。
学着像个真正的农民一样生活。
我以为,我的人生,大概就这样了。
直到1977年冬天,一个消息,像春雷一样,炸响了整个中国。
恢复高考。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地里掰苞米。
手里的苞米,“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
我的心,也跟着狂跳起来。
高考。
回城。
这两个词,像两道闪电,划破了我灰暗的生活。
我几乎是跑着回到家的。
我把我从上海带来的几本高中课本,从箱子底翻了出来。
书已经泛黄,布满了灰尘。
我用袖子,一遍一遍地擦拭着封面。
那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开始没日没夜地复习。
白天干活,晚上就在煤油灯下看书。
王家人都看在眼里。
王满仓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让王婶,每天多给我煮个鸡蛋。
王娟看我的眼神,变得很复杂。
有支持,有羡慕,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恐惧。
一天晚上,我正在看书,王娟端着一碗面条走了进来。
是一碗鸡蛋面。
“吃吧,别累坏了。”
她把碗放在桌上。
我看着她,说:“谢谢。”
她没有走,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有事吗?”我问。
她咬了咬嘴唇,低声说:“要是……要是你考上了,是不是就要回城里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这是我们之间,一直回避的问题。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说“是”,那我们的婚约怎么办?
我说“不是”,那是我在自欺欺人。
“我……”
我还没想好怎么说,她又开口了。
“你要是回城里,能……能带我一起走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
我突然明白了。
从一开始,她钻进我的被窝,或许不只是因为冷。
她冷的,是这片贫瘠的土地,是这种看不到希望的生活。
而我,这个从大上海来的知青,是她眼里唯一可能抓住的,能带她离开这里的浮木。
我是一个骗子。
我给了她一个虚假的希望。
而现在,我可能要亲手打碎它。
“娟儿,我……”
我艰难地开口,“回城的事,没那么容易。就算我考上了大学,我的户口也……”
“我不管!”
她突然激动起来,打断了我的话。
“许卫东,你答应过要对我负责的!你说过的话,不能不算数!”
“我没说不算数,可是……”
“没有可是!”
她哭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你要是敢丢下我一个人,我就……我就死给你看!”
她说完,捂着脸跑了出去。
我看着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鸡蛋面,一点胃口都没有。
我的心里,像压了一块巨石。
接下来的日子,我活在巨大的煎-熬里。
一边是回城的希望,一边是沉重的承诺。
我像一个被撕裂的人。
白天,我在地里疯狂地干活,想用疲劳来麻痹自己。
晚上,我对着课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王娟的脸,总是在我眼前晃动。
离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我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
王满仓把我叫到了他的房间。
他盘腿坐在炕上,抽着烟,一言不发。
气氛很压抑。
“叔,你找我?”
他吐出一口烟,说:“卫东,你是个好娃。”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叔知道,你心里苦。”
他看着我,“大雁屯这个地方,留不住你这样的鸟儿。”
我的心一紧。
“叔,我……”
“你啥也别说,听我说完。”
他摆了摆手。
“娟儿是我闺女,我比谁都心疼她。她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
“叔,你别这么说,是我……”
“你是个有良心的娃,叔知道。”
王满仓又吸了一口烟。
“高考,是你好不容易盼来的机会。你得抓住。”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那……王娟呢?”
“她是我闺女,我还能不管她?”
王满仓的眼神,突然变得很深邃。
“卫东,叔只问你一句话,你得跟我说实话。”
“叔,你问。”
“你对我们家娟儿,到底有没有那个心思?”
我沉默了。
我该怎么回答?
说有?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思?是爱情吗?
好像不是。
是同情?是怜悯?是责任?
好像都是。
说没有?
那我又算什么?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我……我对不起她。”
我只能说出这五个字。
王满仓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明白了。”
他从炕上的一个木箱子里,拿出一个布包,递给我。
“这里面,是五十块钱,还有一些粮票。你拿着。”
“叔,我不能要!”
“拿着!”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这是叔的一点心意。你考上了,去城里上大学,用得着。”
“你放心去考,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娟儿那边,我跟她说。”
我拿着那个沉甸甸的布包,眼眶湿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一辈子都在跟黄土打交道的庄稼汉,他的心里,比谁都亮堂。
高考那天,是王满仓用村里的拖拉机,把我送到镇上的。
临走前,王娟没有出来送我。
我隔着窗户,看到了她一闪而过的身影。
考试很顺利。
那些我熬夜苦读的知识,都化成了笔下的答案。
考完最后一门,走出考场,我感觉整个人都虚脱了。
但心里,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回到大雁屯,我开始等待命运的判决。
那段时间,我跟王娟之间,陷入了一种更加微妙的沉默。
我们都默契地,不再提婚约的事。
她还是会默默地帮我洗衣服,给我做饭。
只是,我们之间,好像隔得更远了。
录取通知书,是在一个下着大雪的午后寄到的。
是邮递员骑着自行车,深一脚浅一脚送来的。
当我看到那封印着“上海复旦大学”字样的牛皮纸信封时,我的手都在抖。
我考上了。
我真的考上了。
我冲出屋子,在雪地里大喊大叫,又哭又笑。
王家人都出来了。
王满-仓笑着,眼角却有泪光。
王婶也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只有王娟,静静地站在门口,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悲。
晚上,王家摆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为我庆祝。
王满仓喝了很多酒,拉着我的手,说了很多话。
他说,我是大雁屯飞出去的金凤凰。
他说,让我以后出息了,别忘了大雁屯。
我喝得酩酊大醉。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寒冷的夜晚。
王娟钻进我的被窝,对我说:“我身上冷。”
我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可是,她的身体,却怎么也暖不热。
我被冻醒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屋里很安静。
我该走了。
走的那天,是个晴天。
雪后的阳光,照在白茫茫的大地上,很刺眼。
我的行李很简单,还是来时的那个帆布包。
王满仓一家人,都来送我。
王满仓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好的,到了学校,给家里来信。”
王婶往我包里塞了十几个煮鸡蛋。
“路上吃。”
王铁柱也难得地没有挤兑我,只是闷着头说了一句:“保重。”
我最后看向王娟。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棉袄,那是她最好的一件衣服。
她的脸冻得通红,眼睛也红红的。
她走到我面前,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是一个用红线编的同心结。
“这个,给你。”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握着那个同心结,感觉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
“你快走吧,车要来了。”
她打断我,然后转过身,快步往回走。
我看着她的背影,在雪地里,那么单薄,那么孤独。
我知道,我这一走,我们之间,就彻底结束了。
我欠她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拖拉机发动了。
我回头,看着越来越远的大雁屯,看着那个站在村口,像一尊雕像一样的男人。
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再见了,大雁屯。
再见了,王娟。
回到上海,一切都像一场梦。
我重新融入了城市的生活,穿上了干净的衣服,吃上了可口的饭菜。
我走进了大学的校门,开始了新的生活。
我给王满仓写过几封信,告诉他我的近况。
他也回过信,信是请村里的小学老师代写的,字迹歪歪扭扭。
信里说,家里一切都好,让我安心学习。
他提到了王娟。
他说,王娟已经嫁人了,嫁给了邻村的一个木匠。
木匠人很老实,对她很好。
看到这里,我心里的一块石头,好像落了地。
但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
信的最后,王满仓说:卫东,忘了大雁屯吧。你有你的好日子要过。
我把信折好,放进了抽屉的最深处。
我试着去忘记。
忘记那片贫瘠的土地,忘记那段艰苦的岁月,忘记那个在寒夜里对我说“我身上冷”的女孩。
但有些事,不是想忘就能忘的。
很多年以后,我已经毕业,工作,结婚,生子。
我成了一个标准的中年男人,为了生活奔波劳碌。
大雁屯,成了一个遥远而模糊的符号。
有一次,我和妻子去东北出差。
事情办完后,我鬼使神差地,对她说,我想去一个地方看看。
我租了一辆车,凭着记忆,往大雁屯的方向开。
路已经修成了柏油马路。
村子的样子,也大变了。
很多土坯房,都变成了砖瓦房。
我找到了王满-仓的家。
还是那三间土房,但已经很破败了,像是很久没人住了。
院门锁着。
我向邻居打听。
邻居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大婶。
她说,王大队长,早些年就得病去世了。
他媳妇,跟着儿子王铁柱去城里打工了。
“那……他家闺女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大婶叹了口气。
“娟儿啊,那丫头,命苦。”
她说,王娟嫁的那个木匠,后来在工地上出了事,从架子上摔下来,瘫了。
王娟一个人,要照顾瘫痪的丈夫,还要拉扯两个孩子,日子过得很难。
“前几年,听说也得病走了。撇下两个可怜的娃。”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疼得喘不过气来。
我站在那座空荡荡的院子前,站了很久。
夕阳西下,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穿着红色棉袄的女孩,站在村口,看着我远去。
她的眼神,是那么的绝望,又那么的倔强。
我从口袋里,摸出了那个已经褪了色的同心结。
这么多年,我一直带在身上。
我把它轻轻地放在了王家紧锁的门环上。
风吹过,同心结在空中摇曳。
我转过身,离开了大雁屯。
这一次,我没有回头。
车窗外,是飞速倒退的风景。
我的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
我这一生,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
但那个在1978年的寒夜里,钻进我被窝的女孩,成了我心里,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她只是冷。
而我,却给了她一个更加寒冷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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