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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8-27 0
一
我回村那天,天特别闷,像锅盖扣在人头上。
空气里有土腥味,湿,黏,咋呼。
我肩膀上搭着父亲的遗像,黑框,玻璃反光,照着我自己,像个从城里坐错车的陌生人。
父亲走得急,前一天傍晚村里人打电话,说人不行了。
我当天夜里从市里挤上中巴,车窗上的胶条老化,风从缝里灌,带着柴油味和夏虫的鸣叫。
到村口时,天色灰白,公鸡叫得太勤奋,像个上了发条的闹钟。
我脚一踏进自家院门,看到的第一眼,是斑驳的门楣下,那道多年没刷的对联还挂着,纸褪成白灰色,字不见了,只剩两个空口一样的框,尴尬地咧着。
屋里黑。
我喊了一声“爸”。
回音没回来。
二
我父亲躺在堂屋桌子上。
木板松,桌脚垫着砖头,还是我前年回来的时候垫上的,原本想着这桌别再塌了,老两口做饭吃饭靠它。
他穿着我给他买的蓝衬衫,亮蓝,平时他舍不得穿,说穿一次洗一次太费水。
如今干干净净,扣子扣到了脖子跟前,喉结安安静静。
他胡子刮过,脸削瘦,鼻梁高,眼睛闭得严实,像睡着了。
我叫了他两声,嗓子发干,不像自己的声音。
我母亲坐在凳子上,手里夹着一摞纸钱,眼睛红得像被烟熏了,没哭出声,眼角硬硬的。
她抬头看我,说了一句:“你回来了。”
就像随口说,要你去菜园子摘两个辣椒那样平淡。
我点头,鞋底在地上摩擦,抖下了一坨土。
三
我们家在村里不算富,但也不算差,早年父亲是队里的会计,人精细,会写账,人缘也不差。
后来集体散了,他跟着工地跑泥浆活儿,肩膀上练出两道硬线,像绳子,干到五十几,腰闪了,歇了。
我那时候刚高中毕业,一心想着要出村,出走得彻底。
我复读了一年,上了师范,走了,从此过年也不常回。
这一次,是他第一次让我以这种方式回。
我抱着遗像站了会儿,转身拿扫帚,扫堂屋,把地上那些小石粒扫到墙根。
扫到我自己鼻子酸,眼泪就像那些细灰,无人注意,却黏在脸上。
四
照规矩,老人去世,要通知村里,摆灵堂,打锣鼓,拉喇叭,请礼生,搭棚子,烧纸,停灵三天,送到山上。
我妈是懂规矩的人,她看了看我,说:“先去村里叫人,借棚子,打电话叫礼生。”
她站起来,脚步发虚,像走在沙地上。
我把她按回凳子:“我去。”
村里这几年变了不少,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留下老的、妇的、小的,巷道修了水泥,雨天不再泥,墙刷了白,粉里掺水,摸一下就掉灰。
我拿着手机,一路给村里那些能叫得上名字的打电话。
有人接了,在那头“啊”一声,拖了长调,说知晓了,明天看看。
有人不接,半小时后发条短信:在外地,赶不回。
也有人打了几次,接了,说人走了就走了,凑合着办吧,现在谁还铺张。
我挨家挨户敲门。
有门开了,又合上,缝里出来一句“节哀”。
我把那两个字接在心上,像接了两枚冰块。
也有人说,棚子在文化广场,谁拿走了不晓得,你去找村干部吧。
村干部手机打不通。
我像个挨打的鼓,敲一遍,空荡荡响一声,又消失。
五
回到家,屋里还是那样安静。
只有风从窗缝里钻,把灵堂上那两根白蜡烛的火苗,吹得一斜一斜。
我把桌子前的地铺了白纸,纸边用瓶子压住。
父亲的遗像放在桌子靠里,前面摆了碗饭,筷子插在饭上,立得直。
我妈坐着,手里夹的纸钱,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那种黄色的冥币,摸着粗,印着大团龙纹,馊馊的味儿。
她抬头说了一句:“人家说,礼生可能来不了,最近红白事多。”
说完她自己先笑了一下,干干的。
我坐下,脑子里冒着问号。
礼生来不了,棚子借不到,锣鼓没人打,亲戚都说忙,连村里的堂兄弟都说“工作调不开”。
我妈说:“你爸在世时,谁家有事,都帮过,可惜啊,人走茶凉,别计较了。”
她把“别计较了”说得非常轻,轻到像放过了谁——其实是放过了自己。
六
屋里又响起一阵脚步声,外面有人进来。
是我小时候的同桌,陈虎,眼睛很亮,人有点胖,白色背心被汗粘在背上,像贴了一层透明的膜。
他一进门就愣了一下,赶忙掀起衣角擦手,跟我点头:“节哀。”
他看着我爸,吞了吞口水,再看我,眼睛里有点复杂,像要说什么,又憋住。
他手里提着两袋子东西,一袋是纸钱,一袋是馒头。
他说:“我妈叫我送来的,你先用着,棚子我去问问马家,听说他们家昨天刚用过,应该没收。”
我说:“麻烦你了。”
他摆摆手:“说啥呢。”
他又看了看我妈,叫了声“婶子”。
我妈“嗯”了一声,眼睛不抬。
他站了站,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然后出了门,跑步一样。
七
没过二十分钟,他带了两个人回来,抬着一卷白色的帆布,四根竹竿,几根绳子,身后还跟着他的母亲,张姨。
张姨五十多,脸上有早年的太阳晒纹,额角有两缕白,手里提着菜,嘴里叼着缝衣针,她一进门就把针从嘴里吐出来,小心地夹在耳朵上,目光利利。
她说:“老四,你们家就先把灵堂搭起来,不讲究那些了,先做起来,人走了,不能让他干巴在这。”
她嘴里“老四”,一出口,我鼻子又酸了。
这“老四”,是我在家排行。
小时候,她常勾着我衣领,把我从我们家墙头上拽下来,说:“老四别爬,摔了你妈心疼。”
我妈看见她,眼睛终于潮了一下,站起来叫“张妹子”。
张姨把菜往桌上一放,抡起胳膊就干活。
八
她真的就是那种利索到令人安心的人。
她叫陈虎和另一个小伙——好像是马家的表弟,把竹竿抬到门前空地,竖起来,然后眼睛瞄了一眼屋檐,说:“绳子绕那根梁,用死扣,别喊人,自己来。”
她边说边已经踩上板凳,拉绳、打结,手指头亮堂得像一把小钳子。
陈虎动作慢,她就“啧”了一声,抢过去,看也不看,手一绕一拧,扣就出来了。
她说:“这坎子下雨会漏,找个塑料布垫一下。”
我回屋拿了几个编织袋,她把袋子剪开,铺在帆布和竹竿之间。
不到半小时,一个简易灵棚立起来了,白白一片,下面摆上桌子,椅子,香炉,供品。
张姨擦了擦手,又把那根叼在耳朵上的针拿下来,拽起我母亲的黑纱,给她用黑布缝了一个素带扎在手臂上。
她边缝边说:“礼生来不了,就让老刘来念几句吧,老刘虽然秃,嘴还是灵。”
她的眼光总是往前看,下一个动作会怎么接,她心里早有数。
九
等到中午,太阳撒下来,烤得人头皮发紧,空地上的土发出了隐隐的热气。
张姨去厨房,拿起菜刀,就地做了几个小菜:黄瓜拍了,西红柿撒了糖,豆腐切成片用油煎一煎,撒葱。
她像在自己家一样走动,锅铲翻面,火上大火小火,她心里有数,不紧不慢。
她还朝我说:“你去拿几碗,别发愣。”
我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在门口站着,像个看戏的一样。
我接过菜,摆在桌上,张姨把一个馒头塞到我妈手里:“垫点。”
我妈把馒头抓住,面皮都捏出了手印。
她没吃。
张姨也不逼,她转头说:“老四,晚上你去把那个音响借来,放着哀乐,也算个样子。”
我点头。
十
不知怎么,到了下午,村里陆陆续续来了几个老人。
他们是白天没出去的,加工厂上夜班的,或者就干脆在村边坐着的人。
他们进门,左看看右看看,嘴里说:“哎呀,人就这样,走了,节哀。”
说着就把身上兜里那点零钱拿出来,塞到祭桌前的盘子里。
有人拿了三块,有人拿了十块,有人默默拿了一沓崭新的小票子,放下时眼睛避开。
也有人没拿钱,拿了两把花生,放在碗边,说:“就这些,别介意。”
我对每个点头,心里有感激,也有一丝说不清的酸。
张姨把他们引到桌边,倒了茶,拿了烟,递过去,说:“来,坐坐,和老四说说话。”
他们和我说:“你爸那会儿我家的牛跑丢了,是你爸找到的。”
“你爸记账,人一分不差。”
“你爸拿尺做柜子,虽不精细,能用。”
每一句都像一个钉子,把我父亲卸开往日那些细枝末节的影子,慢慢钉在我心里。
十一
村里也不是没人情,只是人情在变薄,就像一锅汤,添了太多水。
张姨家那天出奇地热闹,她忙前忙后,回家也要做饭,我说:“张姨,你回去吧,这里有我。”
她把手一扬:“你一个外头回来的,啥也不懂,别在这碍眼。去,买两条素色花圈,村口小店给你便宜点。”
她把钱塞我手里,我没接,她瞪我:“你还跟我讲客套?”
我只能接了,心里像被人捂了一把,热。
十二
到了晚上,事情还是没能按照“规矩”的样子推进。
礼生确实来不了,隔壁村有人办喜事,他去那边唱曲了,钱好拿,菜好吃。
锣鼓队也奔那边了。
我们这边,只能放着音响里的哀乐,循环,无尽头。
我在堂屋点了香,我妈跪在地上,手里的纸钱有一股子草木灰的味儿,贴着她的皮肤。
我烧了几叠,火光跳,烟窜上去,到半空就散了。
张姨站在旁边,她不哭,她偶尔长叹一口气,又去厨房给我们拿水。
夜深了,外面蛙声阵阵。
我坐在堂屋门槛上,背靠着门,我的后背被门板的硬刺扎到,没挪。
张姨端了个小凳子,挨着我坐下,她轻声说:“老四,别想太多,人这一辈子,吃苦吃累,最后都要走,谁也跑不掉。”
她停了一下,又说:“你的路还长,你爸知道你回来了,就够了。”
我心里那股堵着的东西,像有人轻轻拨了一下。
十三
第二天一大早,张姨又来了,提着两样东西,一个是白布,另一个是笔。
她把白布铺在桌上,说:“写挽联。”
我说:“我不会。”
她说:“你写字不比村里那些人差,写两个字就成。”
我拿起笔,手在颤,毛笔在白布上抖抖地挪,我写了“痛失慈父”。
四个字,歪歪扭扭。
张姨看了,看着我笑了一下:“比某些人的印刷体有味道。”
她把布拿起,用两根竹签固定在两边,又帮我把挽联挂上。
她一边忙一边嘟囔:“这年头,印刷店都卖挽联了,人来一句‘一生辛劳’,‘驾鹤西去’,抓一把就走,省事。”
她说“省事”的时候,微微抬了眉毛。
十四
等到村里人该来的基本都来过了,第三天就要出殡。
这一天太热,太阳像一锅红汤在头顶滚。
我们抬棺,四个人,两个换两个。
来的人里,有陈虎,还有马家小表弟,还有张姨家二女婿,他人高,肩膀宽,一把就把棺材角抬稳了。
张姨走在一边,拿着一根棍,敲在地上,说:“慢一点,别磕碰了。”
她的声音不大,但是有劲,所有人听到了。
出村时,路边的狗跳起来,咬着空气叫,孩子跟着跑,嘴里念叨:“死人。”
有人在地里抬起头,遮着眼,望一眼,又低下去,继续拔草。
十五
上山的路修了水泥,但很陡。
我们停停走走,汗从背中间往下流,凉丝丝的,又马上被晒干。
到半山腰,我喉咙里像塞了麻绳,喘不上来。
这时,张姨把她手里的竹扇塞给我:“扇。”
我扇了两下,风从扇子眼里钻出来,没解渴,但人缓了一些。
她看着我,说:“你这些年都在外头,很少回。”
她话锋一转:“不过,也不是你不孝,这个年代,谁都不容易。”
她说“谁都不容易”四个字的时候,目光是一种理解的硬度,不是责备也不是轻飘,而是把现实安放在桌上看一眼的厚重。
十六
到了祖坟地。
我们把棺材放下,按规矩暂时搁在石板上,周围的草黄了一圈,土松软。
有一个老头站出来,是村里以前的老支书,他拿起锄头敲了敲地,说:“就这儿。”
我妈跪在边上,哭出声了。
她的哭,不像电视剧里那样哀嚎,是一种被压了很久的,掀开被子之后的长叹带气音,鼻音重,带着岁月的硬壳,哭到后面,变成了低低的呜。
我眼睛也湿,鼻子堵,耳朵后面跳。
我们下锹,挖土,土腥味直冲上来。
汗落下来,和土混在一起,痒。
张姨站在不远处,她把布盖在我妈的肩膀上,又拿手扇她背。
她没哭,她像把自己全部化成一块石头,沉,稳,在那里。
十七
棺材下去的时候,太阳藏了一下,像躲在云后,所有人都抬头看了一眼。
我也看了一眼,又低头。
我往坑里扔了三把土,土盖在棺材上,发出“扑扑”的声,好像有人叹了一口气。
我妈不看,眼泪不停。
张姨用身体挡着她,小声念叨:“走吧走吧,都走吧。”
那个“走吧”,我分不清是对谁说的。
十八
回程下山,风从山谷里上来,像一只湿湿的手摸过脸。
我走在队伍最后,脚下石子踩得“咯吱咯吱”。
张姨一路没说话,到了村口,她才停下来,对我说:“回去吧,日子要接着过。你妈一个人,得看着。”
我点头。
她又说:“有事说话,别憋着。”
她把扇子往我胸口一塞,转身就走,裙摆一甩,灰尘落了一点。
十九
我爸的丧事就这么办完了。
算不上体面,但干净。
村里很多人没来,我心里记着,也不打算记恨,毕竟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局。
我记住的是张姨家。
从第一天来搭棚,到最后一天送到坟地,她像一条线,把这件事串起来,让它不散。
我从小到大,认识很多人,走了很多路,在城市里见过笑得像面具的服务员,见过抱着杯子半夜痛哭的同事,见过坐在车里等红灯时突然失神的路人。
只有那三天,张姨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口头禅,像白纸上黑笔,清楚。
二十
这件事之后,我在市里又继续我的日子。
我找了一个中学教书,初一班主任,孩子们像一群小马,一有空就要奔,肺活量大,话多,笑也多。
我把诗词背给他们听,让他们在操场上跑,跑到气喘吁吁。
我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儿,女儿的眼睛像我妈,圆不溜秋,会笑。
我母亲住在村里,不肯来城里,说:“城里住高楼,晚上风吹得哇哇叫,像鬼叫。”
我没逼她,我买了电话给她,她学会了按绿色接,红色挂。
我们每周打一次。
每回打电话,她都会说:“村里没啥新鲜事,就是西头的杨树又被雷劈了一半。”
她说这些的时候,我脑子里又会闪回到那个白色的棚子、那个夏夜、那些纸钱的味道。
二十一
时间就在这些琐碎和重复里,悄悄过去。
我女儿从幼儿园到小学,她的长高和我母亲的白发是一对杠杆。
我把工资攒着,给家里修了屋顶,又给柜子加了门,我想把能做的都做了,这样心里好过一点。
偶尔我回村,那条河还是那条河,不过水浅了。
以前在河边会有洗衣服的妇女,咚咚拍衣板,现在少,大家都用洗衣机。
村口那个小卖部换了招牌,换了老板。
张姨家的门口种着一棵香椿树,树干比我手腕粗,嫩芽一到春天冒出来,她会站在树下面呀呀叫:“老四你看,这个可以炒鸡蛋。”
我笑,说:“你就知道吃。”
她会笑,不介意别人笑她爱吃。
二十二
日子往前推,把那些痛慢慢磨成细碎的粉末。
它们不消失,但不再会扎手。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陈虎打来的。
他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有一点干,有一点急:“老四,你妈昨天晚上上厕所,滑了一跤,好像把腿摔了。我把她送到镇医院了,你回来看一下。”
我手里的粉笔掉在讲台上,折成两截。
那时候,我正在讲《木兰诗》,讲到“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我告诉孩子们,那是繁华背后的孤寂,是责任背后的代价。
我说完这句,电话就进来了,像一段长叹插进我的课件里。
二十三
我请了假,去镇医院。
医院已经翻新过,白瓷砖亮,楼道里一股子消毒水的冷味儿。
我妈躺在床上,右腿打了石膏,脚趾从白色的包里露出来,像五颗小豆,蜡黄。
她看到我,脸上一闪笑意,很快又平下去:“没事。”
医生说是髋关节骨折,要休养。
我把她抱上轮椅,去做检查,她咬着牙,不过嘴里还絮絮叨叨:“镇医院的面条比村里有嚼头。”
她不让我照顾得太勤,她怕麻烦。
我也知道她怕我看见她的脆弱。
她那种固执,是一种悲伤的自我管理,把自己的需要压到最轻。
二十四
我给她请了一个护工,是镇上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姓罗,做事清爽,说话不多。
张姨每天都会来医院,一天两趟,给我妈带些菜,她炖骨头汤,想方设法把味道做浓,她知道这个阶段的病人就怕没胃口。
她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窗户打开一条缝,让那股消毒水味跑出去。
她会说:“老四,你去学校吧,这里有我看着。”
她说的“有我看着”,不是客套。
她真就坐在椅子上,拿着扇子,给我妈扇风,扇到她睡着,扇到她嘴角挂下一点水光。
二十五
我妈出院回家的时候,已经秋天了。
田里稻谷黄,风一过,像一块披着黄金的布被人轻轻抖了一下。
她从车上下来,杵着拐,慢慢走。
张姨拉着她:“慢慢来,脚下看着。”
她们抬头看一眼天,就会说:“今年的云,又跟去年不一样。”
我跟过去,扛着一个袋子,就像小时候跟在大人后头一样。
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把张姨和亲人放在一行里,但那一天,我意识到了。
二十六
这一年之后,我妈越来越瘦,像一个被风吹干的柿子,味道却越来越甜。
她常坐在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车,把手里的毛线绕来绕去。
她会说:“你爸年轻的时候,追我追得很勤。”
她笑起来的时候,皱纹都往眼角堆,像两只水笑的鱼。
我听她说这些,我发现人的记忆里,最甜的那部分,永远都在早年。
二十七
又过了两年,我妈病了。
病不凶,是人老到了一定程度,身体内部开始慢下来,像一台老旧的机器,齿轮一个个松动。
她吃得少,说累,睡很多。
我带她去看,医生看了指标,说:“这就这样,别折腾。”
我在她床边坐,看她睡。
她睡着的时候,嘴角有一点点下垂,但眉头舒展,她变得安静而轻细,不再像平日那样喜欢念叨。
我心里知道,这已经是一个缓慢的告别。
二十八
在她病到不能下床的时候,张姨几乎每天来。
她有时候带一串枣,有时候带两根油条,油是她自己家炼的,香。
她进门,第一句话总是:“今儿个精神咋样?”
我妈鼻腔里哼一声:“还成。”
她们会聊以前,聊谁家的孩子上了大学,谁家的新房子刷了外墙,聊到后来,有一天,张姨突然说:“老四,你爸那会儿,帮我们家渡了一次难。”
我愣了一下。
张姨把手擦了一下,手上有面粉,她不太善于讲自己的事情,但那天她讲了。
她说那年她家老大病了,要去市里看,家里没钱,是我爸晚上把我妈藏的积蓄悄悄拿了一半给了她,说:“先救命。”
她说完,眼睛里有一瞬间的光,像火,被风吹了一下。
我妈在床上笑:“那是,老四他爸心软。”
我坐在一边,胸口像被拳头轻轻敲了一下。
原来我从来不知道的事,像一条暗河,静静流在我们生活的底下,不言不语,但总在。
二十九
我妈在一个春天走了。
风是软的,窗外的榆树掉了絮,她说她最讨厌那东西,吸到鼻子里痒。
她走得安静,我把窗打开,她像睡了一会儿,又醒不过来。
张姨在旁边,她握着我妈的手,手背上的筋是青的,她眼睛湿,但她没有大哭,她轻轻说:“走吧,别疼了。”
那一瞬间,我看见她嘴角微微抖了一下。
我办了丧事,这一次,来的人比当年多。
也许是因为我这些年在村里没断过往来,也许是因为上一回的“无人搭理”太扎心,大家心里也过不去。
我不再计较谁来谁不来,我把我妈送走,埋在我爸旁边。
三十
我以为我欠的那个人情,这一辈子都还不清。
我想,能做的就是遇到机会就去帮,能帮一件是一件,别让“帮”这个词太贵。
生活像一条长路,路上有遮阴的树,树下坐的人,有时候就是你,有时候就是别人。
我对自己说:记住。
三十一
2012年的秋天,有一天我回村,路过张姨家,发现她家门口多了一辆小三轮。
车上摆着一堆鸡蛋,旁边放了几篮子蒜。
张姨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针线,缝补一个儿童的小衣服。
我说:“做生意呢?”
她白了我一眼:“生什么意,老头子去了,家里就剩这点东西,我不折腾两下,不活了?”
她说“老头子去了”的时候,像一句天气预报。
我站着,心里一紧。
我不知道她家老头子什么时候走的,她没跟我说,我也没有及时知道。
她看见我表情,挥挥手:“都过去了。”
她的语气一如既往,利索,把悲伤当成一个破篮子里被抽掉的一根线,掉了就掉了,篮子还是篮子,装东西继续装。
三十二
我坐下来,帮她数鸡蛋。
她说:“你手笨,别数,给我拿把剪刀来。”
我进屋拿出剪刀,屋里只有两间,摆设简单,床上叠着被子,棉花被,角角整整。
墙上有她孙子孙女的照片,笑得甜。
她女儿早些年嫁到隔壁镇去了,老二在外打工,常年不回,逢年过节寄钱回来,也算尽力。
但我知道,张姨是那种“自己能做就不求人”的人。
她宁愿自己拉鸡蛋去集市,也不肯拿“我腿疼”当理由。
我问:“你孙子孙女呢?”
她说:“上学去了。”
她说“上学”的时候,眼里是亮的,像每个老人提起家里孩子一样的那种光。
三十三
2015年,我在市里转了工作,从教师岗调去教育局做教研,忙了不少,但也接触了更多的学校。
有一次,我们局里做一个乡村学校的“支教+资助”的项目,要找几个典型贫困学生,给他们发放长期资助。
我突然想到张姨的孙女。
她小名叫丫丫,眼睛大,小时候一笑两个小酒窝,初中成绩不错,老师说她文笔好,写作文喜欢写河边的风。
我那一刻心里某个地方像被点了一下,是那天太阳透过帘子的样子。
我去学校了解丫丫的情况,她家庭条件一般,父母在外打工,常年不在,跟着奶奶。
她性格内向,不太讲话,有点怯生生。
我申请了资助,走了流程,最后确定她成为我们的项目学生之一。
我没有对谁说她是张姨家的。
不是我想“私”,只是我知道,在很多系统里,把“关系”拿出来说是一种对规则的破坏。
我希望这件事,是一个合乎规则的善意。
三十四
从那以后,我隔一段时间就会去看丫丫。
她从初中升到高中,在县一中,成绩一直在年级前十。
她写的作文,我拿回来读,里面有河面上被风一吹起的银片,有黄昏时分村口的钟声,也有她奶奶给她收拾书包时那点难看的“粗”,像一双用洗衣粉浸多了的手,粗糙而细心。
我给她带书,给她留了一些建议,但是我谨慎地把“我是你奶奶的朋友”那部分,压在心里。
她没问,我更不说。
她高中毕业那年,考上了省城的大学。
她打电话给我,说:“老师,我考上了。”
她叫我老师,我没纠正。
我在电话那头笑了一声,伸手摸到了窗外吹进来的风。
三十五
丫丫上大学后,张姨家里就更安静了。
她一个人,有时候在院里晒被子,有时候坐在门口剥玉米。
我常去看她,给她带去市里的小零食,带她去检查身体。
她不爱去医院,她怕被医生说。
她说:“我一身病,没病,去医院就有病了。”
我拉她,她说不过我,只能跟着走,坐在那里,像个乖小孩。
她血压偏高,我给她买了药,她把药拿回家,按时吃。
她会把药盒一排摆好,像摆残局棋子的老爷子,认真。
三十六
2019年,村里开始集体修路,要拆一些老房子,张姨家的房子挨着道边,属于“影响交通”。
村里开会,给了补偿,也给了一个新地,叫她去那里盖房子。
她拿着那张纸,皱着眉头,像看一个复杂的算术题。
她对我说:“我不想动,拉家带口的东西太多。”
我说:“这回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是要不要的问题。”
她叹一口气:“唉。”
我们一起搬家。
那几天,我把自己的车当成了搬家车,当当当来回跑。
她家的旧柜子,抬起来时一股老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是一种潮了又晒,晒了又潮的味道,里面还夹着人过手的那种温度。
她的锅碗瓢盆摞在一个大箩筐里,我用旧毛巾把他们夹好,一一塞进后备箱。
她的小植物也要带,有两盆芦荟,叶片厚,边上有齿,她说:“这个割开涂在手上好,看,烫了就不疼。”
她像一个小学生展示她的自然科学实验。
我笑,觉得她可爱。
三十七
新房子还没完全修好,只有一个基本的框架。
村里人会过来帮忙搬砖,喝水,一边干一边聊天。
这一次,不像当年我爸过去那样冷。
二十年能改变很多东西,它能让人情薄,也能让人情回潮。
更多的是,大家都过上一点好日子,心里不那么紧绷,有余力去“帮”。
我那天在工地上站着,望着那些年轻的脸,想起了二十年前张姨让我们搭的那个白棚。
那是另一个工地,只不过建起来的是安稳。
三十八
到了2020年,疫情来了。
村口设卡,所有人都留在村里,各家各户关门。
我留在市里,在线上给孩子上课。
张姨给我打电话,说:“你们城里很凶啊?”
我笑:“还行,也就这样了。”
她笑说:“你们那有口罩吧,我在家绣了两个布口罩,打算等解除的时候寄你。”
我心里一暖,也一紧。
那时候,布口罩传不了多少防护,我又不想打击她的积极,我说:“你绣漂亮点啊,我戴出去,人家都羡慕。”
她在电话那头“嘿嘿”笑。
几天后,她把口罩寄来了。
上面绣着两朵红花,针脚密,略显歪,但很用心。
疫情期间,她就在家里种菜,个子菜长得特别快,她在视频里给我看手机,像一个导演在直播她的田园生活。
她说:“你看,这个茄子长得像我的脚。”
我笑到差点把手机掉地上。
三十九
2021年,丫丫毕业了,找到了工作。
她给我发消息,说:“老师,我想去市里工作。”
我说:“欢迎。”
她来市里,找房子,找工作,我帮她看合同,帮她看租房陷阱。
她第一次发工资,给她奶奶买了一个按摩椅,小区门口快递员抬着,抬得满头汗。
张姨坐上去的时候“哎哟哎哟”,说:“这东西,躺着把我骨头都抖散了。”
她嘴上说着,脚却趾着不愿下。
她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生活里的“机械化体贴”,她的所有体贴,都是用手和脚自己捞出来的。
四十
每每这个时候,我脑子里都会闪一个画面——当年那个白棚,和张姨的手,抓绳,打扣,攥住细碎的生活,攥出一个“不散”的局。
我常想,我欠的恩情,一半是我想还给她的,一半其实是还给那个年代无形的“善”的。
它像一件旧衣服,缝缝补补,还能穿。
四十一
2022年的冬天,张姨病了。
她咳嗽,胸口疼,去医院,拍了片,医生说是慢性支气管炎,外加一点心功能不全。
这个年纪,不罕见。
我开始每周去看她两次,给她买氧气机,在她家里装了小夜灯,防止她夜里上厕所摔跤。
我在她床头放了一只铃铛,她想叫人,就摇。
她嫌吵。
她说:“我摇一次,你就从市里跑回来?”
她一说这个,把我噎住。
我站在她床边,帮她把被角往里塞,她看我,眼睛里有一点点笑意,那是一种“你以为我信这个”的笑。
四十二
2023年春,村里种了很多槐花。
风一吹,味道甜得过分。
张姨有时候会坐在门口,闭着眼,闻。
她说:“小时候没有这么多香味。”
她想起了她自己的母亲,想起了年轻时候挑水走的那段山路,想起了她在粮站排队时看见隔壁摊位上的白糖,那是她第一次看见“甜”。
她把这些小片段说给我听,我把它们记在心里。
我想,很多人以为人的一生是一条直线,其实是很多很多的弧线在不同时间相遇。
四十三
我突然意识到,1992年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十年。
我当时二十出头,现在五十出头。
张姨从四十多,变成了七十多。
那一天,我决定做一件事情。
不是那种“资金一拨一拨”的项目,也不是“新闻上上上”的大动作。
是一件对她,对我,都正好而不多余的事情。
四十四
那一天,我把车开到城里的家居市场,挑了一个红木色的衣柜,实木,没有味道,能挂衣服,也能放被子。
我想起当年搬她家的那个旧柜子,背部已经裂了一个缝,我用布贴着,贴合不上。
我想,这一次,我给她买一个新的,像那个老年的她,穷尽力气之后,终于能靠一靠的东西。
我还去了电器城,买了一个大一点的电视机,她一直用的那个还是箱子机,有一回雷打,屏幕上多了一条黑杠。
我又买了一个小太阳电暖器,冬天用,安全。
我挑了她喜欢的蓝色床单,上面印着小朵兰花,我觉得那种花正配她。
我付了钱,打电话给丫丫,叫她回村,帮忙开门。
四十五
我开车进村,天晴,风好。
到她家门口,她正在院里晒辣椒,红红的一片,像一块红毯。
她看见车,抬起手遮太阳:“哟,来啦。”
她看见我们搬东西,板凳一搬,自己就要上来搭把手。
我赶紧喊:“你歇着。”
她站在门口,一脸不服气。
我们把柜子抬进去,她把旧柜子里的衣服抖出来,边抖边喊:“这个别丢啊,这个是我当年拆的一个旧单子缝的,冬天铺在底下暖。”
她把每一件东西都能说出道来,这个是女婿买的,这个是孙子过年给的,这个是和老头子砍柴回来在集市捞的。
我站在旁边,听着,心里一件一件地被这些琐事拴着。
我发现,人到了某个阶段,会愿意把事情说细,说一遍,再说一遍,说给不同的人听。
你不耐烦,她反而会闭上嘴,觉得你不懂。
你耐心,听,她会笑,笑出两条细纹。
四十六
电视安装好,我们试着打开。
电台正在播些老电视剧,画面清晰,她眼睛凑近看,眼角有点湿润。
她小声说:“清楚。”
她坐在新的床单上,手摸了一下,换了一边再摸一下。
她说:“滑。”
我给她安装了小桌,她可以在床上吃饭。
她指挥我把她那个红色的塑料盆放在床底下,说:“那是我的洗脚盆,你别动。”
她对自己的小东西有一种固执的安稳,我们也不去“升级”。
四十七
我把新衣柜里的衣服按季节分了层,夏天的薄,冬天的厚,最上面放了一个她的帽子。
她站在旁边看,突然笑了一下,说:“老四,你这样收拾,像你爸。”
我愣了一下。
她又说:“你爸做事,也是这样,左一瞄,右一摆。”
她讲完,又抬手在衣柜门上拍了一下。
那一下,我脑子里冒出了他站在度量尺旁的画面。
记忆这东西真奇怪,你以为你把它放在抽屉里锁起来了,哪个声音,哪一个动作,它就自己跑出来。
四十八
那一天傍晚,我把院里也收拾了一下,把那些杂草除掉,空地扫干净。
张姨坐在门口,看着我干活,嘴里数道:“这石头挪右边一点。”
“好。”
“那一个长条木头,立起来搭个小架子,晒衣服好用。”
“好。”
“门旁边挂个铃,风一吹,响。”
“好。”
她说“好”的时候,嘴角微微上翘,像一个从烟火里抽空出来的小孩。
她抱着她的小孙子,指着电视给他看“打仗”,她解释:“这是假的,假的,不过也挺好看。”
那孩子问:“啥叫假的?”
她笑不说话。
四十九
我们装完这些,丫丫从屋里端出来一盘切好的水果,放在桌上。
她坐下,说:“奶奶,张叔给你买的,你得跟他说谢谢。”
张姨抬眼看我,嘴动了动,没说。
她是那种不太会说“谢谢”的人。
她更习惯用类似“吃饭吧”“喝水啊”这样的话去替代。
我点头:“你换新衣柜,是应该的。”
她哼一下:“应该个啥。”
然后她就笑了。
在那个笑里,我看见二十年前白棚的布,晾在风里,“哗啦”一声,像一只手抚在心上。
五十
天渐渐黑了。
我们在她家吃晚饭,张姨做了菜,炒豆角,炖老鸡,烧了一锅花卷。
她说:“老四喜欢吃花卷。”
她记得我的口味,比我自己还清楚。
我夹了一筷子,心里沉甸甸。
丫丫说:“奶奶,晚上你就看电视,别过点了。”
她答:“好好好。”
她嘴里的“好”连着三声,拖尾拉得长,像笛子又像笑。
五十一
夜里,我和丫丫在院子里坐一会儿,风带着潮气。
她轻声对我说:“老师,谢谢你这些年。”
我摆手:“是你自己努力。”
她沉默了一会儿,复又说:“奶奶常说你是个恩人。”
“她是我的恩人。”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非常笃定。
我没有因为说“恩人”这个词而觉得腻,我觉得这个词适配她。
丫丫点点头,她把头发绕在手指上,又松开,她内心有一个理直气壮的善意,我看得见。
五十二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早,给张姨做了一碗豆腐脑。
她尝了一口,说:“缺点醋。”
我笑,说:“知道了。”
她把醋递给我,脸上是一种很安心的神色,像有人把她的日子放在手上,抚平了皱纹。
我看着她用勺子舀豆腐脑,想到那年她在我家忙前忙后,窗外风吹进来,吹动白布挽联的边角。
她在我家说:“别讲究那些,先做起来。”
她是那种能把乱局一把按住的人。
五十三
那天临走前,我把钥匙配了两把,一把给她,一把给丫丫,一把留在我这。
我对她说:“阿姨,家里有事就叫我,别怕麻烦。”
她不说话,只是点头。
她把那把钥匙拿在手里,摸一下,放兜里,兜里太浅,掉出来,又拾起来,换了个兜。
她熟悉这种“换个兜”。
她知道很多东西要放在合适的地方,才能安稳。
五十四
我开车出村,回头看了一眼她家。
阳光照在新电视的屏幕上,反光从窗户缝里出,像一个眨眼的孩子。
她在窗边的影子,和当年在我家忙碌的影子,重叠了一下。
我对自己说:报恩这种事,不是一次,是很多次,穿在很多天里。
它也不是为了交换,是为了把那条在很多年里被轻拿轻放的善意,用一点体面的方式放回去。
它会在未来某个风起的傍晚,发出微小的、温柔的响。
五十五
过了几个月,我又回去。
张姨那天拿着一个小布包,递给我。
我打开,是她自己做的鞋垫,上面绣着两只鸟,一只站枝头,一只跃起来,线脚粗细不一,有的地方绣得太密,鼓起来。
我说:“这太花了。”
她瞪我:“你嫌弃?”
我赶紧说:“好看,好看,谁看谁说好看。”
她这才鼻子“哼”了一声,嘴角忍不住翘了一下。
五十六
我穿着她做的鞋垫去上班,鞋子里暖暖的。
有一天,走到局里楼梯口,忽然想起我爸去世那年的那三天。
那一个白棚,搭在热风里。
我低头看自己的脚,觉得那两只鸟,就像我和张姨,一个在枝头,一个跃起来,在生活的枝叶间,保持着一个不自觉的对应。
五十七
那年的冬至,我带她去吃饺子。
她坐在店里,看门口来来往往的车。
她说:“以前村里冬至也吃饺子,不过自己包,包完互相送。现在便利店里什么都有了,好也好,不好也不好。”
她的评价一向是这样的,平衡。
她不把某件事情说得特别坏,也不把某件事情夸得特别好。
她心里有秤。
五十八
她问我:“你现在再去看你爸妈的坟,会说啥?”
我想了想,说:“我会说,我尽力了。”
她“哼”了一声:“就这两句?”
我笑:“我还会说,我遇到了有恩的人,我也尽可能把你给我们的,还给你。”
她侧了侧头,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说:“你爸在天上听见这句话,会用鼻子哼一下。”
我愣了,然后大笑。
五十九
到了2024年,我再次去她家。
她新学会了一个词,叫“短视频”。
她拿着手机给我看,说:“你看这个,这个小猫,摇头。”
她的手指按屏幕,按错了,跳出来一个广告,她一脸嫌弃:“这啥?”
我帮她点掉,她又找回来。
她看一会儿就把手机放下,她说:“这东西看着看着,手指就不听使唤,停不下来。”
她皱眉:“不好。”
她又忍不住乐:“但是有趣。”
她就是这样,有一把尺,量一量,知道什么的分寸在哪。
六十
我坐那儿,看她笑,心里一阵清。
我想起初见她帮忙搭棚时她那两道贴在额头上的汗,想起风吹过白布的声音。
三十年,一个人把另外一个人的某一段日子扶正了。
我走过去,给她端了一杯水。
她接过,喝了一口,剩的水在杯子里波动了两下。
窗外树影也晃了一下。
她抬头看我,说:“老四,你做人,比你爸还稳。”
我笑,不谦虚,也不辩解:“那是你教的。”
六十一
有时候,我会把张姨写进我的课本边角,写在“课堂案例”的后面,写在“乡村教育”的旁白里。
我告诉年轻的老师们——一个人的改变,不全靠专业方法,更多时候靠的是“你有没有在别人最需要的时候,往前走半步”。
他们听了,有些点头,有些眼神空游。
我不强求。
我知道每个人里都有一个需要“等风”的时刻。
风来了,帆就鼓起来。
没来,就别埋怨。
六十二
我自己也在学,学怎么在明明可以装作看不见的时候,还是看见。
在明明可以直接说“我没空”的当口,绕一下,想想有没有别的办法。
不是伟大。
只是对当年的那一个白棚的一个回应。
我觉得,这样,我们心里那个“欠着”的,不会变成忧郁,反而会变成一种慢慢长出来的力量。
六十三
又是一个春天,我把车停在河边。
风吹过我脸,我吹了吹手。
张姨在桥那头喊我:“老四,来吃饭啊。”
我应她,走过去。
她的脸上纹路更深了,眼睛里的光却仍旧亮。
她说:“我今天做了你爱吃的花卷。”
我说:“那我多吃两个。”
她笑:“你腰会长肉。”
我说:“那就长吧。”
我们走在一起,影子在地上,像一条并肩走的狗,悠闲,笃定。
六十四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没有那一年她站出来帮我,我的那三天会变什么样?
可能混乱,可能狼狈,可能我对这个村的感情会变味,一生里都会带着一丝苦涩。
而因为她,我的那三天虽不体面,却不狼狈。
我的这二十年里,也因此多了一层温柔。
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她从我心里拿走了一根刺。
六十五
我告诉丫丫:“你以后也会遇到这样的事。”
她点头。
她说:“我记住了。”
我不在她身上强加“必须”,我只是告诉她“可能”。
强加和告知,是两种不同的语气,前者像命令,后者像天。
她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她会懂。
六十六
关于报恩,我还做了一件小事。
村里的小学旧了,黑板上有裂,课桌腿歪,我找了局里的项目,帮他们换了新黑板,换了课桌,还装了投影。
张姨知道了,回家做了两道菜,说“庆祝”。
她嘴里念叨:“孩子们坐的稳了就好。”
她一直把“稳”放在前面,她知道生活不稳,心就会乱。
六十七
我父亲走三十年了。
墓地的草一年一剪,墓碑上的字被风打磨,黑变浅。
我每年清明回去,给他把碑擦干净,和他说话。
我说:“爸,我还你一个债。”
我说的是那年他帮张姨渡过的那一次难。
我不知道他听不听得见,但我自己听得见。
说完,我心里舒服。
六十八
人这一辈子,确实很长。
长到你以为很多东西会在路上丢,可有些东西不会。
比如,那个在你最难的时候靠近你的人的名字。
比如,那一只帮你把棚子扶稳的手。
比如,某一年的风里,白布边角的声音。
他们会留在你的身体里,像一枚纽扣,扣住你衣服最重要的一处。
六十九
这件事如果非要总结,我就用我上课常常说的一句话:
“珍惜那些不问代价的好。”
不问代价,是你去做的时候,没有算计。
好,是你做完之后,心里不后悔。
我相信,世界就是被这些人,这些好,绷住的。
七十
张姨现在学会了拍照,她每做一道菜,就叠叠不休地叫丫丫:“给我拍一个。”
她把照片发给我,配的文字是:“吃饭。”
简简单单两个字。
我每次都回她:“好吃。”
她会发一个笑脸。
有一天她发错了,发了一个哭脸,我问她:“怎么哭?”
她说:“点错。”
我笑到手机差点掉进饭里。
七十一
我写下这些的时候,窗外下着小雨。
雨线细,像绣。
我把手机拿在手里,翻出当年那张灰白的照片,是我父亲的遗像。
我把它放在桌上,再看一次。
镜子里也有我。
我对我的倒影说:“去,继续做你该做的。”
七十二
我偶尔也会想,张姨那天帮我,是不是因为她觉得我父亲曾经帮过她?
也许是,也许只是她的一种习惯——别人有困难,她就先上手。
习惯比选择更有力量。
我想,我也正在把这种习惯慢慢变成我自己的。
七十三
有人问我:“报恩是不是一件很重的事情?”
我说:“看你怎么背。”
你把它当石头扛,它就沉。
你把它当衣服穿,它就暖。
我更愿意把它穿在身上,合身,贴近皮肤,帮我挡风。
七十四
快写完的时候,手机响,是丫丫发来一条消息。
她说:“老师,奶奶让你周末来吃花卷。”
我回她:“好。”
她又说:“她说要做三笼。”
我看着屏幕上“笼”这个字,笑了。
我回:“她是想把我喂胖。”
她回了一个笑哭的表情。
七十五
周末到了,我去了。
张姨看见我,远远地喊:“老四!”
那一声像穿过了三十年的风。
我走过去,接过她递来的筷子,蹲在门槛上吃第一口花卷。
热,软,带着她家的锅气。
她看我吃,笑,手上的纹路像小河流,岁月从那里流过,又回流回来。
我突然觉得,这一刻,很完整。
没有缺口,也没有拐弯。
七十六
我站起来,把碗放在桌上。
我对她说:“阿姨,那个白棚,我一直记得。”
她愣了一下,随即轻轻“嗯”了一声。
她说:“那有什么。”
她的“那有什么”,是她这个人最亮的地方。
风来,云走,她站在当中,说——这都是日子。
七十七
我知道,很多故事在这里就可以画上句号。
但生活不需要句号。
它喜欢逗号。
你吃完花卷,抹抹嘴,抬头看天,说:“接下来呢?”
接下来,是我握住方向盘,开车,回城,备课;是张姨把锅刷干净,晒在阳光下;是丫丫加班写方案,晚上给奶奶打个电话。
日子就是这些具体的细节,彼此看不见的地方,彼此却正牵着。
七十八
我把车开到村口,停一会儿,下来走到那条小河边。
河里有一朵小白花,顺流而下。
我伸手,不去捞。
我知道,很多东西该顺,它就顺。
有一些该逆,得逆着走,你再苦也要拗一下。
我站在那儿,风从身后过,带着稻子的味道。
我闭上眼。
七十九
这三十年的故事,简单说,就是一句话——
“1992年,我回村葬父无人搭理,只有1户人家热心帮忙;20年后,我去报恩。”
但细细说,它不是一句话。
它是一张桌子,一碗茶,一个白棚,一段山路,一把旧柜子,一台新电视,一条短信,一个笑脸,一个老人的手背,一双鞋垫,一笼花卷。
它是一连串在很多个清晨、午后和夜晚里反复出现的小东西,小动作,以及这些,小东西、小动作里藏着的那个,不必被大声喊出来的“好”。
八十
写到这里,我把笔放下。
窗外的雨停了。
我拿起手机,给张姨发了一条消息。
我说:“阿姨,下周还吃花卷吗?”
过了一会儿,她回:“吃。”
我笑,合上手机。
我心里那张在1992年搭起来的白棚,还在风里,透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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