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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03 0
1978年,北风像一把生了锈的铁刷子,刮在人脸上,又干又疼。
我叫林卫东,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北京知青,揣着一纸调令,坐了两天一夜的绿皮火车,又换了长途汽车,最后搭着一辆拖拉机,在漫天黄土里颠簸到了这个叫陈家坡的地方。
拖拉机停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大队书记陈大柱早就在那儿等着了。
他四十多岁,一张脸被风吹日晒刻得像核桃皮,沟壑纵横。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袖口磨得起了毛边。
“你就是林卫东?”他上下打量我,眼神锐利得像鹰。
我赶紧点头哈腰,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介绍信:“陈书记您好,我是林卫东,来报到的。”
他接过信,凑到眼前眯着眼看了半天,然后“嗯”了一声,揣进兜里。“北京来的?知识分子家庭?”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年头,“知识分子”可不是什么好词儿。我爸妈都是大学老师,前些年被折腾得够呛,现在还在家“学习”呢。介绍信上家庭成分那一栏,被我爸托了关系,模糊地写成了“职员”。
“我爸妈都是普通单位的职员。”我含糊地答道。
陈大柱没再追问,只是那眼神里的审视意味更浓了。他吐掉嘴里叼着的旱烟蒂,用脚碾了碾,“行了,跟我走吧。队里没多余的房子,先住我家。”
我受宠若惊。
大队书记家,那可是村里的“紫禁城”。我一个成分不清不楚的毛头小子,怎么就得了这待遇?
我不敢多问,只能背着我那个沉甸甸的帆布行李包,跟在他身后。
陈大柱家是村里少有的几户青砖瓦房,院子扫得干干净净,几只老母鸡在墙根下悠闲地刨食。
一个中年妇女从屋里迎出来,应该是陈大柱的媳妇李秀莲。她比陈大柱看着要精明,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在我身上转,像是要把我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北京来的娃?看着就是白净。”她笑着说,话里却听不出多少热情。
“婶子好。”我拘谨地喊了一声。
“先进屋,先进屋,外面风大。”
屋里一股子烟火气和淡淡的霉味儿。墙上贴着一张褪色的主席像,旁边是“农业学大寨”的宣传画。
一个姑娘从里屋掀开门帘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件红底碎花的棉袄,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辫梢用红头绳扎着。皮肤是乡下姑娘常见的健康的小麦色,但五官却很清秀,尤其是一双眼睛,大而亮,像两汪清澈的泉水。
只是那眼神里,带着一丝怯生生的、警惕的神色。
“这是我闺女,陈淑瑶。”陈大柱指了指她,又对我抬了抬下巴,“这是林卫东,北京来的知青,以后就在咱家住了。”
陈淑瑶低着头,细声细气地喊了声:“林……林大哥。”
我点点头,“你好。”
晚饭是玉米面糊糊、黑乎乎的窝窝头和一碟咸菜。李秀莲大概是为了表示欢迎,特意给我卧了个荷包蛋。
陈大Dazhu的儿子,陈建社,这时也从外面回来了。他比我大两岁,长得五大三粗,看我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排斥和……嫉妒?
饭桌上,陈大柱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北京的事,我小心翼翼地回答。李秀莲则不停地给陈建社夹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在外面累一天了。”
而那个叫陈淑瑶的姑娘,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低头喝着糊糊,偶尔抬眼飞快地瞟我一下,又立刻垂下眼帘,像受惊的小鹿。
吃完饭,李秀莲给我收拾出了一间西边的耳房。
房间很小,一张土炕占了一大半。炕上铺着一领破旧的芦苇席,一床被子硬得像铁板,散发着一股子陈年的棉絮味儿。
“家里条件不好,先凑合着住。”李秀莲站在门口,没什么表情地说。
“挺好的,婶子,太谢谢您了。”我连忙道谢。
她“嗯”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我把行李放下,坐在冰冷的炕沿上,心里一阵阵发凉。这就是我未来几年要生活的地方吗?
窗外,天已经全黑了,只有几声狗叫,把这个小山村衬托得更加死寂。
我脱了外衣,和衣躺进冰冷的被窝里,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北方的冬天,没有暖气,屋里比外面还冷。土炕是凉的,被子是凉的,连吸进去的空气都是凉的。
我蜷缩着身体,牙齿都在打颤,脑子里乱糟糟的。想着北京的父母,想着自己未卜的前途,想着陈家人那一张张或审视、或冷漠、或警惕的脸。
迷迷糊糊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了。
一阵冷风灌了进来。
我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
谁?
这么晚了,会是谁?
我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口那个模糊的黑影。
黑影很纤细,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又轻轻地把门带上。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我看到那个人影径直走到了我的炕边。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是陈建社?他看我不顺眼,想来教训我?
我攥紧了拳头,准备随时跳起来跟他拼了。
然而,那个黑影并没有做什么,只是在炕边站了一会儿。然后,我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脱鞋声。
紧接着,我的被子被掀开了一角。
一个冰冷、柔软的身体,钻了进来。
我浑身一僵。
一股淡淡的皂角香混着少女的体香,钻进我的鼻孔。
是陈淑瑶!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她想干什么?
“你……”我刚想开口,嘴唇就被一根冰凉的手指按住了。
“别出声。”她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 ઉ 的颤抖,“我……我身上冷。”
冷?
这个理由简直荒唐得可笑。
她自己屋里没有被子吗?冷就能钻到一个陌生男人的被窝里来?
这绝对不是一个正常的乡下姑娘会做出来的事。
我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她的身体紧紧地贴着我,隔着薄薄的单衣,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皮肤的冰凉和微微的颤抖。
她到底想干嘛?仙人跳?陈大柱夫妇设下的圈套?为了讹我?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无数个念头在我脑子里翻江倒海。
我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我像一只落入陷阱的兔子,任何一个错误的举动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身体因为紧张而变得滚烫,而她的身体却依旧冰凉。她像一只寻求温暖的小猫,无意识地往我怀里缩了缩。
黑暗中,我能听到她细微的呼吸声,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你……你快回去。”我终于鼓起勇气,压低声音说。
“我不。”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固执,“我屋里没烧炕,太冷了,睡不着。”
“那也不能……”
“我就待一会儿,等身上暖和了就走。”她打断我,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
我彻底没辙了。
推她走?万一她叫起来,惊动了她爹妈,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到时候,一个“耍流氓”的罪名扣下来,我这辈子就毁了。
留她?这算怎么回事?孤男寡女,共处一被。传出去,我的名声同样完蛋。
我陷入了一个两难的绝境。
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我的体温下,渐渐变得暖和起来。她的呼吸也变得平稳,似乎是睡着了。
而我,却一夜无眠。
天快亮的时候,她悄无声息地走了。就像她来的时候一样,没有惊动任何人。
被窝里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和那股淡淡的皂角香,仿佛在提醒我,昨晚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我躺在炕上,睁着眼看着发白的天花板,脑子里一团乱麻。
这个陈淑瑶,到底是什么人?
早饭的时候,气氛诡异。
我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心里虚得像揣了只兔子。
陈大柱和李秀莲跟平常一样,没什么异样。
陈淑瑶也跟昨天一样,低眉顺眼,默默地喝着糊糊。只是她的脸颊,似乎比昨天多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
难道他们真的不知道?
还是说,这根本就是他们一家人合谋的?
我越想越觉得后背发凉。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都跟着村里的壮劳力下地干活。挖沟、垫土、平整田地,一天下来,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
我一个城里长大的半大孩子,哪里干过这种重活。没两天,手上就磨出了血泡,肩膀也被扁担压得又红又肿。
陈大柱对我倒是没怎么苛刻,只是每天看着我干活,那眼神里的审视从未消失。
而陈淑瑶,白天在家里洗衣做饭、喂猪喂鸡,几乎包揽了所有家务。我们很少有碰面的机会。
但每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她都会像第一晚那样,悄悄地溜进我的被窝。
理由永远是那一个:“我冷。”
我从一开始的惊恐、抗拒,到后来的麻木、默许。
我不敢声张,我怕。
我怕陈大柱那张核桃皮一样的脸,怕李秀莲那双精明的眼睛,更怕这个时代,一顶“流氓”的帽子就能压死人。
在她的体温和香气中,我渐渐习惯了这种畸形的同床共枕。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也没有任何越轨的举动。她只是静静地躺在我身边,像一块冰,慢慢被我焐热,然后在天亮前离开。
我开始偷偷观察她。
我发现,这个家里的活,几乎都是她一个人在干。李秀莲很少动手,大部分时间都在跟邻居家的婆娘们嗑瓜子、说闲话。陈建社更是油瓶倒了都懒得扶,每天在外面游手好闲,回家就等着张口吃饭。
有一次,我提前收工回家,看到陈淑瑶一个人在院子里劈柴。那比她胳膊还粗的木头桩子,她抡起斧头,一下一下,咬着牙往下劈。汗水浸湿了她的额发,贴在脸颊上。
而李秀莲就坐在门口的板凳上,一边纳鞋底,一边数落她:
“你个死丫头,就不能快点?天都快黑了,柴还没劈完,晚饭不做了?”
陈淑瑶没吭声,只是劈得更快了。斧头落在木桩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那一刻,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身体里似乎蕴藏着一股倔强的、不服输的劲儿。
又一天晚上,她照例钻进了我的被窝。
黑暗中,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你受伤了?”我忍不住问。
她身体一僵,没说话。
我伸出手,摸到了她的胳膊。上面缠着布条,布条下,似乎有伤口。
“怎么回事?”
她沉默了很久,才用极低的声音说:“今天上山砍柴,不小心摔了一跤。”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疼吗?”
“不疼。”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有了除了“我冷”之外的对话。
她断断续续地跟我说了很多。
她说,她不想一辈子待在这个小山村里。她想出去,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说,村里的姑娘,到了她这个年纪,都该说亲了。她妈已经开始给她物色人家了,对方是邻村的一个屠夫,三十多岁,死了老婆,还带着两个孩子。
“我不想嫁给他。”她说,“他喝酒,还打女人。”
“那你爹妈……”
“我妈说,他家给的彩礼多。”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我哥快要娶媳妇了,家里要盖新房,需要钱。”
我明白了。
在这个家里,她就像一件商品,随时可以为了她那个宝贝哥哥而被牺牲掉。
“那你为什么……要来我这里?”我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旋在我心底的疑问。
黑暗中,我感觉到她转过身,面对着我。她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热热的,痒痒的。
“你是北京来的。”她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希冀,“你是知识青年,你以后……能回城的,对不对?”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终于明白了。
她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也不是什么圈套里的诱饵。
她只是一个在绝望中挣扎,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可怜姑娘。
而我,就是她看到的那根稻草。
她把自己的身体,把自己的名节,当成了唯一的赌注,押在了我的身上。她赌我能带她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那一刻,我心里五味杂陈。
有被利用的愤怒,有被算计的警惕,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同情和悲哀。
我该怎么办?
接受她?跟她在一起?然后呢?我连自己的前途都一片渺茫,怎么可能给她一个未来?
拒绝她?把她推开?那等于亲手把她推进那个屠夫的火坑里。
“我……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回城。”我艰难地说,“我的家庭成分……有点问题。”
“没关系。”她立刻说,“只要有一点希望就行。卫东,你……你带我走,好不好?我给你当牛做马都行。”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那一声“卫东”,叫得我心都碎了。
我沉默了。
我给不了她任何承诺。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没有推开她,而是伸出手,笨拙地把她揽进了怀里。
她的身体很瘦,硌得我生疼。
她在我怀里,像一只受伤的小鸟,无声地流着眼泪。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虽然在人前,我们依旧像陌生人一样,几乎不说话。但夜里,在那个狭小、黑暗的耳房里,我们开始有了交流。
她会跟我讲村里的趣事,讲她小时候上山掏鸟窝、下河摸鱼的经历。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种天真的烂漫,让我暂时忘记了现实的沉重。
我也会跟她讲北京,讲天安门,讲王府井,讲那些她从未见过的高楼大V厦和车水马龙。
每当我说起这些,她的眼睛里都会闪烁着向往的光芒。
“北京,真的有那么好吗?”
“嗯,等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我总是这样安慰她,也像是在安慰我自己。
我们的身体也越来越亲近。
有时候,她会把冰凉的脚伸到我的腿弯里取暖。有时候,我会把她的手攥在手心里,给她暖手。
我们像两只在寒冬里相依为命的刺猬,既想靠近对方取暖,又怕身上的刺伤害到彼此。
这种危险的平衡,很快就被打破了。
打破它的人,是李秀莲。
一天中午,我从地里回来,李秀莲破天荒地拉着我坐下,笑得一脸菊花开。
“卫东啊,来咱家也快一个月了吧?还习惯不?”
“挺好的,婶子,多亏了您和书记的照顾。”我客气地说。
“哎,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她拍了拍我的手,话锋一转,“你看啊,你年纪也不小了,我们家淑瑶呢,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
我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我看你们俩……挺合适的。你呢,是北京来的知识青年,有文化。我们家淑瑶呢,模样周正,手脚也勤快。你们俩要是能成,那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我脑子“嗡”的一声,手里的窝窝头都差点掉在地上。
“婶子,这……这太突然了。我还年轻,暂时没考虑过个人问题。”我赶紧找借口。
“哎呀,年轻人害羞,我懂。”李秀莲一副“我都明白”的样子,“这事儿你不用操心,我跟你陈叔商量过了,我们都同意。等过两天,找个好日子,就把你们的事儿给办了。”
她的语气,根本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我彻底慌了。
这算什么?强买强卖吗?
我求助地看向坐在一旁的陈大柱。他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对我们的对话充耳不闻,但那紧锁的眉头,显然是默认了他老婆的说法。
我又看向陈淑瑶。她低着头,脸涨得通红,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
我明白了,这一切,她事先是知道的。甚至,这可能就是她默许,或者推动的。
一股被欺骗、被操控的愤怒涌上心头。
“婶子,这事儿不行!”我站了起来,声音都有些变调,“我的婚事,得我父母同意才行。”
我把父母搬了出来,这是我唯一的挡箭牌。
李秀莲的脸立刻沉了下来,刚刚还堆满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父母?你父母在北京,离这十万八千里,他们管得着吗?”她声音尖利起来,“林卫东,我可跟你说清楚了。我们家好吃好喝地招待你,是看你人老实,想让你当我们家女婿。你要是敢不识抬举,别怪我们不客气!”
“我们怎么不客气了?”一直没说话的陈大柱,把烟锅在桌上磕了磕,冷冷地开口了,“卫东啊,在我们这,就得按我们这的规矩来。你住了我们家的房,吃了我们家的饭,还……还睡了我们家的人,现在想拍拍屁股不认账了?”
最后一句话,他说的声音不大,但却像一个炸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
我瞬间面无人色。
他知道了。
他什么都知道。
我僵硬地转过头,看向陈淑瑶。她把头埋得更低了,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原来,从第一天晚上开始,我就掉进了一个他们全家精心编织的陷阱里。
什么“身上冷”,什么“想出村”,都是假的!
他们一家人,就是看中了我“北京知青”这个身份,想把我牢牢地绑在他们陈家的船上!
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我……我没有……”我徒劳地辩解着,声音干涩。
“没有?”李秀莲冷笑一声,“别以为我们都是瞎子聋子!淑瑶天天半夜往你屋里跑,你当我们不知道?林卫东,你要是个男人,就敢做敢当!今天这事,你要是认了,我们还把你当自家人。你要是不认……”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眼神里的威胁,让我不寒而栗。
我彻底绝望了。
我像一头被围困的野兽,环顾四周,却找不到任何出口。
那天晚上,陈淑瑶没有再来我的房间。
我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土炕上,睁着眼,一夜未眠。
第二天,村里就开始传开了。
说我跟大队书记家的闺女好上了,两家都看好了日子,马上就要办事了。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有看好戏的。
我走到哪儿,都感觉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有无数张嘴在议论我。
我成了整个陈家坡的焦点。
陈大柱给我换了轻松的活儿,记工分也给我记最高的。李秀莲每天给我做的好吃好喝,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已经到手的女婿。
陈建社对我的敌意也消失了,偶尔还会递给我一根烟,叫我一声“妹夫”。
所有人都默认了这桩婚事。
只有我自己,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囚犯,在绝望中等待着行刑的那一天。
我试图反抗。
我找到陈大柱,跟他说,我真的不能跟淑瑶结婚,我的父母不会同意的。
他只是冷冷地看着我:“你的意见不重要,你父母的意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全村的人都认为,你是我们陈家的女婿。”
我又去找陈淑瑶。
我堵住她,问她:“这一切是不是你设计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看着我,眼睛红红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卫东,我……我是喜欢你的。”她说,“我不想嫁给那个屠夫,我只想跟你在一起。留在村里,或者回北京,都行。”
她的眼泪让我心软了。
也许,她一开始的目的并不单纯。但这段时间的相处,她对我的感情,或许是真的。
可我,真的能接受这样的命运吗?
一辈子留在这个小山村里,守着一个我不爱的女人,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不,我不甘心。
就在我彻底绝望的时候,一个消息,像一道闪电,划破了沉沉的黑夜。
恢复高考了!
消息是从县里传来的。一个回乡探亲的干部带来的。
他说,国家要恢复高考制度,凭本事上大学。不管是工人、农民,还是知识青年,只要有本事,都能考。
这个消息,在整个知青点炸开了锅。
所有人都疯了。
那些被下放到农村,早已对前途不抱希望的年轻人,仿佛在一瞬间看到了曙光。
我也一样。
我的心,死灰复燃。
高考,这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
我必须抓住它。
我开始疯狂地找书。
我上学时的课本,早就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我只能到处去借。
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托人去县里的废品收购站,淘回来一堆旧书。虽然残缺不全,但总比没有好。
我开始没日没夜地学习。
白天在地里干活,我就把公式、单词写在小纸条上,揣在兜里,休息的时候就拿出来看。
晚上,等所有人都睡了,我就点上那盏昏暗的煤油灯,趴在小桌子上,一道题一道题地算,一篇文章一篇文章地背。
煤油很贵,我舍不得多用,就把灯芯捻到最小,光亮只够照亮书本那一小块地方。
我的行为,在陈家人看来,无疑是一种背叛。
李秀莲的脸一天比一天难看。她不再给我做荷包蛋,晚饭的桌上,连咸菜都少了一碟。
“读那些破书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她阴阳怪气地说,“安安分分地当个农民,娶妻生子,才是正道。”
陈大柱看我的眼神,也从审视变成了冰冷的警告。
只有陈淑瑶,她的反应最让我捉摸不透。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躲着我,而是经常在我看书的时候,默默地站在我身后。
有时候,她会给我端来一碗热水。
有时候,她会帮我把煤油灯的灯罩擦得更亮一些。
她什么都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期盼,有担忧,还有一丝……绝望。
我心里明白,我每多看一页书,就离她远了一步。
我考上大学,就意味着我要离开这里,离开她。
我把她当作救命稻草,她又何尝不是把我当作救命稻草?
我们都在为了自己的命运,拼命地挣扎。
报名参加高考那天,陈大柱把我堵在了家门口。
“你真的要去?”他声音嘶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嗯。”我点了点头,攥紧了手里的报名表。
“你要是走了,淑瑶怎么办?”
我沉默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林卫东,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这个婚,你结,还是不结?”
我抬起头,迎着他逼人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陈书记,我要参加高考。”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转身进了屋。
“砰”的一声,把门重重地关上。
我站在院子里,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知道,我跟陈家,彻底撕破脸了。
从那天起,我在陈家的日子,变成了地狱。
陈大柱不再让我下地,而是把我关在家里,美其名曰“让你专心复习”。
但实际上,他是在软禁我。
李秀莲每天指桑骂槐,把所有最难听的话都骂了个遍。说我是白眼狼,是陈世美,是忘恩负义的小人。
陈建社看我的眼神,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
我在这个家里,成了一个人人喊打的罪人。
只有陈淑瑶,依旧每天默默地给我送饭。
饭菜很简单,就是玉米糊糊和窝窝头。但每次,她都会在碗底,偷偷给我藏一个咸鸡蛋。
有一次,被李秀莲发现了。
她冲进屋里,一把打翻了陈淑瑶手里的碗,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这个吃里扒外的死丫头!他都要抛弃你了,你还上赶着对他好?你是不是贱?”
陈淑瑶没有哭,也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地蹲下身,一片一片地捡起地上的碎碗片。
她的手指被划破了,鲜血滴在黄土地上,像一朵朵凄艳的梅花。
我冲过去,想把她拉起来。
她却甩开了我的手,抬起头,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冰冷而陌生的眼神看着我。
“林卫东,你告诉我,你考上大学,真的会回来带我走吗?”
我看着她那双充满了血丝的眼睛,看着她流血的手指,那句“会”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骗不了她,也骗不了我自己。
她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明白了。”
她说完这三个字,转身跑了出去。
从那天起,她再也没有给我送过饭,也没有再跟我说过一句话。
我彻底被孤立了。
在距离高考还有三天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我的准考证,不见了。
我把整个房间都翻遍了,连炕席底下都找了,就是没有。
那张薄薄的,承载着我所有希望的纸片,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陈家人。
我冲出房间,像一头发疯的狮子。
“我的准考证呢?是不是你们拿了?”
李秀莲正在院子里喂鸡,听到我的话,冷笑一声:“什么准考证?我不知道。我们家可不窝藏那没良心的东西。”
陈大柱坐在屋里,一言不发。
我冲到陈淑瑶的房门口,用力地捶着门。
“陈淑瑶,你开门!把准考证还给我!”
门里没有任何声音。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是她。
一定是她。
她要用这种方式,彻底毁掉我的希望,把我永远地留在这里。
一股巨大的愤怒和绝望,瞬间吞噬了我。
我用肩膀,狠狠地撞向那扇薄薄的木门。
“砰!”
门被我撞开了。
屋里,陈淑瑶正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件红色的嫁衣,一针一线地缝着。
听到声音,她抬起头,平静地看着我。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显然是哭过了。
“准考证呢?”我冲到她面前,红着眼问。
她没有说话,只是从枕头底下,拿出那张我找疯了的准考证,递给我。
我一把抢了过来,紧紧地攥在手里,像是攥住了自己的命。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质问她。
她看着我,忽然笑了。
“我只是想看看,它还在不在。”她说,“我想,如果你真的把它弄丢了,是不是……就会留下来了。”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一样疼。
“卫东,”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伸手抚上我的脸。她的手,冰凉冰凉的。
“你走吧。”她说,“考上大学,就别再回来了。”
我愣住了。
“这个地方,不适合你。”她看着我,眼睛里含着泪,“去过你想过的生活吧。忘了我,也忘了这里的一切。”
她说完,从脖子上摘下一个用红绳穿着的,已经磨得光滑的铜钱,塞进我的手里。
“这是我妈给我的,说是能保平安。你带着它,就当……我陪着你了。”
我看着手里的铜钱,又看看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走吧。”她推了我一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陈家大院的。
我只知道,当我走出那个院门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她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哭声,像一把刀,一刀一刀地剜着我的心。
高考那天,天气很好。
我坐在考场里,握着笔,手心里全是汗。
我的脑子里,一会儿是物理公式,一会儿是化学方程式,一会儿又是陈淑瑶那张含泪的脸。
我不知道自己考得怎么样。
考完最后一门,我走出考场,感觉整个人都虚脱了。
回到陈家坡,我没有再回陈家。我在知青点的集体宿舍里,找了个铺位。
接下来的日子,是漫长而煎熬的等待。
我没有再见过陈家人。
听说,陈大柱病倒了,躺在床上下不来。
听说,李秀莲到处托人,又在给陈淑瑶说亲。
听说,那个邻村的屠夫,又来提亲了,这次给的彩礼更多。
每听到一个消息,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我好几次都想冲到陈家去,想去看看她。但我没有。
我能跟她说些什么呢?
我给不了她任何承诺,我的出现,只会让她更痛苦。
一个月后,录取通知书下来了。
我考上了。
是北京的一所师范大学。
拿到那张印着烫金大字的通知书时,我哭了。
我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
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离开陈家坡那天,是个阴天。
知青点的伙伴们都来送我。
我背着来时那个帆布包,里面多了几件破旧的衣服,和一堆看完了的旧书。
我没有去跟陈家人告别。
我不敢。
拖拉机突突地发动了,载着我,慢慢驶离这个我生活了将近一年的小山村。
当车子经过村口那棵老槐树时,我鬼使神差地回了一下头。
我看到,远处那条通往陈家大院的小路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陈淑瑶。
她穿着那件红底碎花的棉袄,远远地站着,像一尊望夫石。
风吹起她的衣角,吹乱了她的头发。
我们隔着漫天的黄土,遥遥相望。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
我转回头,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对不起,淑瑶。
还有,谢谢你。
拖拉机越走越远,陈家坡,连同那个站在路口的姑娘,都渐渐变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最后,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回到了北京。
大学四年,我像海绵一样吸收着知识。毕业后,我留校当了一名老师。
后来,我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我的妻子是我的同事,一个温婉的北京姑娘。我们过着平静而幸福的生活。
我再也没有回过陈家坡。
那个地方,像我心底的一道疤,我不敢去触碰。
我只是偶尔,会在午夜梦回时,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意惊醒。
然后,我会想起那个冬天的夜晚,那个钻进我被窝,对我说“我身上冷”的姑娘。
我想起她那双清澈又倔强的眼睛,想起她被划破流血的手指,想起她最后塞给我那枚温热的铜钱。
那枚铜钱,我一直贴身带着。
一年又一年,它被我的体温捂得越来越亮。
1998年,我因为一个学术项目,需要去一趟山西。
项目结束后,我鬼使神差地,租了一辆车,开向了那个我已经阔别了二十年的地方。
陈家坡。
二十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一切。
村里不再是土坯房,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红砖青瓦的二层小楼。
泥泞的土路,也变成了平坦的水泥路。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似乎比以前更老了,但也更茂盛了。
我把车停在树下,有些近乡情怯。
我在村里慢慢地走着,试图寻找一些熟悉的痕迹。
一个在门口晒太阳的老大爷,好奇地打量着我。
“后生,你找谁啊?”
“大爷,我跟您打听个人。”我走过去,递上一根烟,“您认识陈大柱吗?”
老大爷接过烟,眯着眼想了想:“陈大柱?哦,你说的是老书记啊。早就没啦,死了有十来年了。”
我的心一沉。
“那……他家里人呢?”
“他老婆前几年也跟着去了。儿子陈建社,在县城里做生意呢,发了财,很少回来。哦,对了,他还有个闺女……”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闺女……陈淑瑶,她怎么样了?”
“淑瑶啊,”老大爷叹了口气,“那是个苦命的娃。当年……哎,不提了。后来嫁到邻村去了,嫁的还是那个杀猪的。听说没少挨打。前些年,男人喝酒喝死了,她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不容易啊。”
我的眼前,瞬间一片模糊。
我仿佛看到了她,一个瘦弱的女人,在生活的重压下,日复一日地操劳着,被岁月磨去了所有的光彩。
“她……她现在还在邻村吗?”我声音沙哑地问。
“不在了。”老大爷摇了摇头,“前几年,她儿子出息了,考上了大学,把她接城里享福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那颗沉到谷底的心,才稍稍往上浮起了一些。
“那……那您知道她现在住在哪儿吗?”
老大爷摇了摇头。
我谢过他,失魂落魄地在村里转着。
我走到了陈家大院的旧址。
原来的青砖瓦房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崭新的二层小楼。大门紧锁,显然很久没人住了。
我站在这栋小楼前,站了很久很久。
我想起了那个小小的耳房,那张冰冷的土炕,那盏昏暗的煤油灯。
我想起了那个夜晚,一个冰冷的身体钻进我的被窝,用颤抖的声音说:“我身上冷。”
那一年,我们都太年轻了。
在时代的洪流中,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稻草。我抓住了我的那根,拼尽全力爬上了岸。而她,却被我甩在了湍急的河水里。
我以为我给了她希望,其实,我只是给了她更深的绝望。
这是我欠她的。
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
临走的时候,我把车开到邻村,几经打听,终于找到了那个屠夫的家。
院子已经荒废了,长满了杂草。
一个邻居大妈告诉我,淑瑶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在省城找了份好工作,就把她接走了。
“那孩子,有出息,也孝顺。”大妈说,“淑瑶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我点了点头,心里稍感安慰。
我问大妈要了她儿子单位的地址。
我没有去找她。
我只是以一个“热心助学人士”的匿名身份,给她的儿子,汇去了一笔钱。
不多,但足够他们改善一下生活。
做完这一切,我便离开了。
车子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窗外的景物飞速地倒退。
我从口袋里,摸出那枚已经变得温润光滑的铜钱,紧紧地攥在手心。
淑瑶,愿你的后半生,再也没有寒冷。
如果人生能重来一次,我不知道,在那个寒冷的冬夜,当你的手推开我的房门时,我是否会有勇气,对你说一句:
“进来吧,我给你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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