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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29 0
我妈的葬礼,是在一个闷热的初秋办的。
天灰蒙蒙的,像是被一层洗不干净的旧棉絮给糊住了,风里带着一股子烧纸的呛人味道。
我哥张伟,穿着一身不合体的黑西装,站在灵堂门口迎客,表情严肃,但眼神里总透着一丝不耐烦。
他在催促我,让我别老是跪在灵前哭,眼睛都肿成桃子了,像什么样子。
“来人了,赶紧起来,像话吗?”他压低声音,语气里是命令,不是商量。
我没理他。
我妈走得太突然,前一天还在电话里跟我念叨,说楼下的石榴树结果子了,等我周末回来给我摘。
第二天,人就没了。
心梗。
快得连一句道别都没留下。
我的心就像是被掏空了一个大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
来吊唁的亲戚朋友不算多,我妈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退休女工,人缘倒是不错。
大家来了,鞠个躬,说几句“节哀顺变”,然后把一个白色的信封塞进我哥手里。
我哥点点头,机械地重复着“有心了,谢谢”。
就在这时,刘哥来了。
刘哥叫刘建民,是我们家对门的老邻居。
从我记事起,他就住那儿。
他比我哥大几岁,个子不高,微微有点驼背,总是笑呵呵的,看着就让人觉得亲切。
他一进来,就先对着我妈的遗像,结结实实地鞠了三个躬。
那腰弯得,比我们家任何一个亲戚都低。
然后他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沙哑:“小静,别太难过了,阿姨走得安详,是福气。”
我抬头看着他,眼泪又忍不住往下掉。
刘哥从兜里掏出一个很厚的白色信封,塞到我哥手里。
“阿伟,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别嫌少。”
我哥捏了捏,脸色微微一变。
那厚度,不像是几百或者一千块钱。
他没当场拆,只是客气地说了句:“刘哥,你太客气了,人来就行了。”
刘哥没多说,又过来安慰了我几句,就默默地站到了一边,帮着招呼客人,倒水,递烟,比我哥这个亲儿子还上心。
晚上送走了所有客人,我跟我哥在灵堂边的小屋里对账。
我哥拆开那个厚厚的信封,把里面的钱掏出来。
一沓,两沓,三沓。
全是崭新的一百元大钞。
他数了数,然后抬起头,眼神里全是震惊。
“三万。”
我也愣住了。
三万块。
对于我们这种工薪家庭,对于刘哥那种靠开出租车为生的人来说,这不是一笔小数目。
“他……他怎么随这么多?”我哥喃喃自语,像是不敢相信。
我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混着悲伤,酸酸涩涩的。
我想起了很多事。
小时候我发高烧,半夜里,是我爸背着我,刘哥打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送我们去医院。
我上大学那年,家里钱不够,我妈急得掉眼泪,是刘哥二话不说,从存折里取了五千块钱送过来,说:“先给孩子报名,别耽误了。”
我哥结婚,婚车不够,是刘哥开着他的出租车,贴上喜字,跑前跑后,一分钱没要。
还有我妈,她晚年腿脚不好,我跟我哥工作都忙,很多时候,都是刘哥帮着买菜、扛米、换煤气罐。
我妈总说:“远亲不如近邻,建民比亲儿子还亲。”
现在想来,我妈说得一点没错。
我哥把那三万块钱单独放在一边,眉头紧锁,半天没说话。
我以为他也被感动了。
结果他说:“这人情,可欠大了。”
我心里一沉。
我懂他的意思。
人情,在他那里,首先是一笔账。
要还的。
办完我妈的后事,日子还得往下过。
我把妈生前的东西都收拾好,那张她最爱坐的藤椅,那个她用了十几年的搪瓷杯,我都留下了。
我哥的意思是,没用的都扔了,占地方。
我们为此又大吵一架。
最后,他甩下一句“随你便”,开着他那辆刚贷款买的二手大众走了。
从那以后,我们联系得更少了。
他有他的小家庭,有房贷车贷,有一个需要上补习班的儿子,有一位对他娘家人颇有微词的妻子。
我理解,但无法释怀。
时间一晃,过了一年多。
那天我正在公司加班,接到刘哥的电话。
他的声音疲惫又悲伤。
“小静,我妈……也没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
刘阿姨,那个总是笑眯眯地塞给我糖果,夸我越长越好看的老太太,也没了。
我立刻请了假,打车往老房子赶。
路上,我给我哥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
“喂,什么事?我开会呢。”他那边很嘈杂。
“哥,刘哥的妈妈去世了。”
他那边沉默了几秒。
“哦,知道了。”
“我们得过去看看,商量一下,随礼的事。”我直接说了重点。
“行,我开完会给你打过去。”
说完,他就挂了。
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到了刘哥家,灵堂已经简单地设起来了。
刘阿姨的遗像摆在正中,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
刘哥眼睛通红,整个人憔悴了一圈。
我过去上了香,跪下磕了头。
刘哥扶我起来,说:“小静,你来了就行了,别搞这些。”
我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说:“刘哥,节哀。”
我在刘哥家待了很久,帮着折了些元宝,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
临走前,我哥的电话终于打来了。
“我到家了,你过来一趟吧,说事。”
我跟刘哥打了声招呼,就去了我哥的新家。
他家在城东一个新建的小区,三室一厅,装修得不错。
我嫂子王莉正坐在沙发上敷面膜,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哥坐在餐桌旁,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
我坐下,开门见山:“哥,刘阿姨的事,你看我们随多少合适?”
他没立刻回答,而是拿出一根烟点上,深吸了一口。
“小静,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吐出一口烟圈,“当年咱妈走,刘建民随了三万,是吧?”
“对。”
“这个情,我们是得还。”他弹了弹烟灰,“但是,怎么还,得有个章法。”
我皱起眉:“什么章法?”
“你想想,他刘建民是什么?是邻居。我们是什么?是亲兄妹。”
我没懂他的逻辑。
“这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他加重了语气,“他是外人,我们是自家人。他妈妈没了,我们去吊唁,是情分。但这个礼金,不能跟他当年一样。”
我心里的火“噌”地就上来了。
“哥,你什么意思?人家当年在我们最难的时候,拿出三万块帮我们,现在他家有事了,我们不该加倍还回去吗?就算不加倍,至少也得原数奉还吧?这是做人的基本道理!”
“道理?”他冷笑一声,“你跟我讲道理?我跟你讲现实!我现在一个月工资多少?房贷多少?你侄子上个破英语班一学期多少钱?你嫂子那化妆品一瓶多少钱?你都知道吗?”
坐在一旁的王莉,慢悠悠地揭下面膜,凉飕飕地插了一句:“就是,张静,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三万块,你以为是三百块啊?说拿就拿。”
我气得发抖:“嫂子,这不是钱的事!这是人情,是脸面!是我妈在天之灵的脸面!”
“别动不动就拿妈说事。”我哥把烟头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妈已经走了!现在是我们活人过日子!过日子就得精打细算!”
“精打细算?”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从我亲哥嘴里说出来的话,“哥,你忘了小时候刘哥怎么帮我们家的吗?你忘了妈住院,刘阿姨天天送汤过来吗?这些你都忘了?”
“我没忘!”他吼道,“但一码归一码!人情是人情,钱是钱!我们去,把心意尽到就行了。钱,不能那么给。”
“那你说给多少?”我盯着他的眼睛。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两个手指头。
“两千?”我试探着问。这个数字已经让我很失望了。
他摇了摇头。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两……两百?”
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的。
他点了点头,竟然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对,两百。我们两家,一家出一百。我们是邻居,不是亲戚,按邻居的规矩,两百块,不少了。”
“规矩?”我气笑了,“谁家的规矩?你定的规矩吗?张伟,你还要不要脸?”
“啪!”
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张静,你说话客气点!这是我家!我告诉你,就两百!你愿意就拿一百,不愿意,我自己去,就随我那份!”
王莉也在一旁煽风点火:“就是,小姑子,你可别道德绑架。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再说了,那刘建民当年给三万,谁知道安的什么心?说不定就是看你们家就你一个女儿,想放长线钓大鱼呢?”
这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扎在我心上。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人,我血脉相连的哥哥,和我名义上的嫂子,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原来在他们眼里,人与人之间最真挚的情感,都可以被算计和揣度。
刘哥的好,成了别有用心。
我妈和刘阿姨几十年的情谊,成了可以被两百块打发的廉价品。
我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站起身,从包里拿出钱包,抽出一百块钱,拍在桌子上。
“行,这是我那份。”
然后我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我哥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带着一丝得意和警告:“这就对了。记住,凡事多为自己想想,别总那么感情用事。”
我没有回头。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死死地忍住,没让它掉下来。
我不能在他们面前哭。
回到我的出租屋,我瘫坐在沙发上,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我哭我妈命苦,生了这么一个凉薄的儿子。
我哭刘哥一家真心错付。
我哭我自己,无能为力。
哭过之后,我擦干眼泪。
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哥可以不要脸,我不能。
我们张家,不能这么丢人。
我翻出我的银行卡。
工作这几年,我省吃俭用,攒了五万多块钱,准备用作房子的首付。
我看着那串数字,犹豫了。
这是我全部的家当。
但一想到刘哥那张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一想到刘阿姨慈祥的笑容,一想到我妈临终前还念叨着“建民是个好人”,我就觉得,这钱,必须拿出来。
脸面,比钱重要。
情义,比钱重要。
我下了决心。
第二天,我去银行,取了三万块现金。
我找了一个新的白色信封,把钱整整齐齐地装了进去。
然后,我又取了两百块钱,装在另一个信封里。
刘阿姨出殡那天,天色比我妈走的时候还要阴沉。
我到的时候,灵堂里已经站了不少人。
我哥和我嫂子也来了。
他们穿着一身黑,表情肃穆,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们有多悲痛。
我看到我哥走到账台前,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递了过去。
那个信封瘪瘪的。
记账先生接过去,拆开,抽出里面的钱,高声唱喏:“邻居张伟,礼金两百元。”
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灵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看到周围一些老邻居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的表情。
我哥却像没事人一样,面不改色地走到一边,跟我嫂子站在一起。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我把那个装了两百块的信封递给记账先生。
“张静,礼金两百元。”
记账先生抬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意外。
我没有理会他的目光,径直走到刘哥面前。
他正跪在灵前烧纸,背影佝偻,显得那么孤单。
“刘哥。”我轻声叫他。
他回过头,看到是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小静,来了。”
我把那个装了三万块的信封,双手递到他面前。
“刘哥,节哀。”我的声音有些哽咽,“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一定要收下。”
刘哥愣住了,看着那个厚厚的信封,连连摆手:“小静,你这是干什么?你人来了,比什么都强,快收回去。”
“刘哥,你听我说。”我把信封硬塞到他手里,“这钱,不光是我的心意,也是我妈的心意。她要是还在,肯定也会这么做的。当年我们家什么情况,你最清楚。要不是你,我们家过不了那个坎。这份情,我们一直记着。现在阿姨走了,我们做不了别的,只能尽这点绵薄之力。你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也是看不起我妈。”
我搬出了我妈。
我知道,只有这样,刘哥才不会拒绝。
果然,他听到我妈,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捏着那个信封,手都在抖。
“好……好……小静,哥谢谢你,谢谢阿姨……”
他一个大男人,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我看到,站在不远处我哥的脸,瞬间就白了。
他死死地盯着刘哥手里的那个信封,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愤怒,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恐慌。
王莉的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像吞了一只苍蝇。
她快步走过来,想拉我哥的胳膊,却被我哥一把甩开。
吊唁仪式结束,大家陆续散去。
我哥堵在了门口。
“张静,你给我过来!”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平静地看着他:“有事吗?”
“你跟我装傻?”他一把将我拽到殡仪馆外面的一个角落里,这里没人,“你刚才给刘建民的,是什么?”
“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我问你里面是多少钱!”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三万。”我淡淡地说。
“三万!”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跳了起来,“你疯了?你哪来那么多钱?你把钱都给他了,你以后怎么办?你还买不买房了?你还嫁不嫁人了?”
一连串的质问,像子弹一样射向我。
我看着他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突然觉得很可笑。
“哥,这是我的钱,我想怎么花,是我的自由。”
“你的自由?你有没有把我们这个家放在眼里?你有没有把我这个哥放在眼里?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我三万,你让我那两百块的脸往哪儿搁?你这是在打我的脸!”
“我打你的脸?”我终于忍不住了,声音也高了起来,“张伟,是你自己把脸丢在地上,还怕别人踩吗?我妈的脸,我们张家的脸,早被你那两百块钱给丢尽了!我这么做,只是想把我们家丢掉的脸,再捡起来一点!”
“你……”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指着我的手都在发抖。
王莉也跟了过来,在一旁尖声叫道:“张静,你可真行啊!打肿脸充胖子!有钱不帮衬自己哥哥,拿去给外人!你是不是看上那刘建民了?我告诉你,他就是个开出租的,穷光蛋一个!”
这话说得又刻薄又恶毒。
我气血上涌,想都没想,一个耳光就甩了过去。
“啪!”
清脆响亮。
王莉捂着脸,愣住了。
我哥也愣住了。
连我自己都愣住了。
我看着自己发麻的手掌,心里没有一丝后悔,只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你……你敢打我?”王莉反应过来,像个泼妇一样就要扑上来。
我哥一把拉住了她。
他没有看她,而是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冰冷得像腊月的寒冰。
“张静,从今天起,我没有你这个妹妹。”
说完,他拉着王莉,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决绝的背影,冷风吹过,我才感觉到脸上冰凉一片。
原来,我还是哭了。
为了一个不再把我当妹妹的哥哥,为了一个支离破碎的家。
从那天起,我哥真的再也没有联系过我。
逢年过节,我给他发信息,他从不回。
我给他打电话,他直接挂断。
我像是从他的世界里,被彻底删除了。
我有时候会想,我是不是做得太绝了。
但每次想到刘哥,想到我妈,我就觉得,我没错。
人和人之间,不能只剩下算计。
有些东西,比钱重要。
我和刘哥走得更近了。
他有时候会做了好吃的,给我送过来。
我也会在他出车晚归的时候,给他留一盏灯。
我们谁也没再提那三万块钱的事,但我们都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超越了普通的邻居。
我们更像是亲人。
一种没有血缘,却靠着情义维系的亲人。
又过了一年,快过年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姐打来的。
“小静,你快去医院看看吧,你哥……出车祸了。”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等我赶到医院,我哥已经做完了手术,被推到了普通病房。
他撞断了一条腿,头上也缝了针,所幸没有生命危险。
王莉在一旁哭哭啼啼,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把抓住我:“小静,你可来了!你快想想办法吧!肇事司机跑了,你哥这手术费、住院费,都是我们自己垫的,家底都掏空了!”
我看着病床上脸色苍白的我哥,他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那一刻,所有的怨恨,都烟消云散了。
他再混蛋,也是我哥。
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了。
我没说话,去缴费处,把卡里剩下的一万多块钱,都交了住院费。
接下来的日子,我下了班就往医院跑。
给他送饭,擦身,陪他说话。
王莉一开始还挺殷勤,后来大概是觉得有我这个免费劳力,来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
我哥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
他看着我忙前忙后,眼神很复杂。
有愧疚,有尴尬,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疏离。
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直到他快出院的前一天晚上。
病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忽然开口,声音很低:“小静。”
“嗯?”我正在给他削苹果。
“对不起。”
我的手一顿,苹果皮断了。
我抬起头,看到他的眼睛红了。
“哥……”
“那两百块钱的事,是我不对。”他别过脸,不看我,“我当时……就是钻了牛角尖。王莉她……她总在我耳边念叨,说钱难挣,说你一个女孩子家迟早要嫁人,家里的钱不能便宜了外人……我……我就鬼迷心窍了。”
他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了王莉。
我知道,这是他的借口。
但我也知道,他能说出这句“对不起”,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勇气。
“都过去了。”我说。
“过不去。”他摇摇头,声音更咽,“那天在殡仪馆,你拿出那三万块的时候,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不是气你打我的脸,我是……我是恨我自己。我怎么就活成了那个样子?妈要是知道,该多失望啊。”
他终于提到了妈。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后来我回去,把王莉骂了一顿。我们大吵一架,差点离婚。她说得对,我就是个,没本事,还死要面子。”
“哥,你别这么说。”
“是真的。”他苦笑了一下,“小静,谢谢你。要不是你,我们张家的脊梁骨,就真的被我给戳断了。”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聊小时候,聊我妈,聊那些回不去的旧时光。
我们之间的那堵墙,好像在一点点融化。
他出院那天,刘哥也来了。
他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消息,提着一篮水果,风尘仆仆地赶来。
我哥看到刘哥,脸一下子就涨红了,低着头,半天挤出一句:“刘……刘哥。”
刘哥把水果放下,一巴掌拍在我哥的肩膀上:“你小子,怎么这么不小心?吓死我了!”
那语气,亲切又自然,完全没有芥蒂。
我哥的眼圈,又红了。
出院手续办好,刘哥开着他的出租车,送我们回家。
车里,刘哥一边开车,一边跟我哥聊着家常,说东家长西家短。
我哥一开始还很拘谨,后来也慢慢放开了。
我坐在后排,看着他们两个的背影,一个宽厚,一个虽然还打着石膏,但已经挺直了许多。
阳光从车窗外照进来,暖洋洋的。
我突然觉得,这个年,应该会很暖和。
到家后,我哥非要留刘哥吃饭。
王莉的态度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热情得不得了,一口一个“刘哥”。
刘哥推辞不过,就留下了。
饭桌上,我哥端起酒杯,对着刘哥。
“刘哥,以前……是我混蛋。这杯酒,我敬你,我干了,你随意。”
说完,一饮而尽。
刘哥笑了笑,也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
“都是街坊邻居,说这些就见外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以后啊,你们兄妹俩,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说着,他看了一眼我。
我也端起杯子:“刘哥,我也敬你。”
那天,我们三个人,喝了很多酒。
王莉在一旁忙着夹菜,我侄子在客厅里跑来跑去,屋子里充满了久违的烟火气。
后来,我哥的腿好了。
他把那辆二手大众卖了,换了一辆普通的国产车。
他说,人不能活在虚荣里。
他和王莉的争吵也少了。
王莉对我,也不再那么尖酸刻薄。
有时候周末,她还会打电话,让我过去吃饭。
我知道,有些东西,变了。
但有些东西,永远也回不去了。
我和我哥之间,始终隔着那么一点点东西。
那不是怨恨,而是一种……无法言说的距离。
就像一个花瓶,碎了,即使再怎么粘起来,那裂痕,也永远都在。
反倒是我和刘哥,越来越像一家人。
他会记得我的生日,会给我买我爱吃的蛋糕。
我也会在他生病的时候,请假去照顾他。
有一年冬天,我重感冒,发烧到三十九度,一个人躺在出租屋里,昏昏沉沉。
是刘哥,一趟一趟地跑医院,给我挂号,买药,又回来给我熬粥。
我喝着他熬得滚烫的白粥,眼泪掉进了碗里。
那一刻,我分不清,他是我邻居,还是我父亲。
又过了几年,我谈了男朋友,准备结婚。
我带他回家,给我哥看。
我哥很高兴,拉着我男朋友,喝得酩酊大醉。
他说:“我妹妹,从小就犟,但心眼好。你以后,一定要对她好。你要是敢欺负她,我腿断了,也得找你算账。”
我听着,笑着笑着就哭了。
婚礼那天,我哥和刘哥,都作为我的娘家人,坐在了主桌上。
司仪在台上问我:“新娘,今天你最想感谢的人是谁?”
我拿着话筒,看着台下。
我的目光,越过我的丈夫,越过我的朋友,落在了我哥和刘哥的脸上。
我说:“我想感谢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哥哥。他教会了我,血缘,是一种无法割舍的牵绊。无论我们走多远,吵多凶,他永远是我的哥哥。”
我看到我哥,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在底下偷偷地抹眼泪。
“另一个,”我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我想感谢我的刘哥。他教会了我,有一种亲情,可以超越血缘。它来自善良,来自扶持,来自漫长岁月里,一点一滴的温暖。他不是我的亲人,却胜似我的亲人。”
刘哥坐在那里,咧着嘴笑,眼角的皱纹里,闪着光。
我知道,我这一生,都会记得。
记得我妈去世时,那三万块钱的厚重。
也记得刘阿姨去世时,那两百块钱的冰冷。
它们就像我人生的两个坐标,一个定义了情义的高度,一个标示了人性的浅薄。
而我,就站在这两个坐标之间,努力地,想活成一个问心无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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