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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22 0
傍晚六点半,夕阳把 “锦绣华庭” 酒店的玻璃幕墙染成一片金红。陈建国站在旋转门旁,理了理衬衫领口,一股混合着香水与油烟的气息扑面而来。手机里班长王强发来的定位就在这儿,三十年同学聚会,他终究还是没忍住来看看。
手里的礼品袋有些沉,里面是给老同学们带的本地特产。他退休前在国企干到副处级,每月一万一的退休金足够体面,可临出门前,老伴还是往他口袋里塞了包软中华:“别让人觉得你过得寒酸,也别太张扬。”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扎在他心上。
电梯 “叮” 地一声打开,三楼宴会厅的喧闹瞬间涌了出来。王强正举着话筒站在门口迎客,啤酒肚把衬衫撑得发亮:“建国!可算把你盼来了!” 他接过礼品袋往旁边一放,拍着陈建国的背往里走,“就等你这大领导了,当年咱班就你混得最出息。”
陈建国苦笑着摆手:“早退休了,啥领导不领导的。” 目光扫过满厅的人,大多鬓角染了霜,脸上的褶子里藏着岁月的痕迹。有人举着酒杯互相碰着,有人凑在一块儿翻看旧相册,笑闹声里夹杂着 “你孙子都上小学了?”“我这血压又高了” 的念叨。
“这不是陈建国吗?” 一个穿碎花连衣裙的女人端着果汁走过来,烫成波浪的卷发里掺着银丝。陈建国愣了愣,才认出是当年的文艺委员张莉。“还记得不?你当年总借我笔记本抄笔记。” 她笑得眼角堆起细纹,“听说你在国企当大官了?真厉害。”
“瞎混日子罢了。” 陈建国接过她递来的果汁,指尖碰到杯壁的凉意,“你呢?看着还是这么年轻。”
“年轻啥呀,都当姥姥了。” 张莉往角落努努嘴,“你看那边,李红梅跟她老公也来了,当年她总偷偷给你塞糖吃呢。”
陈建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李红梅正和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说着什么,发福的身材裹在紫红色套装里,举手投足间还是当年那副爽朗的样子。记忆突然翻涌上来,三十年前的教室、吱呀作响的风扇、写满公式的黑板,还有…… 他猛地攥紧了杯子,目光在人群里急切地逡巡。
就在这时,宴会厅的门又开了。穿米白色针织衫的林晓燕站在光影里,手里提着个保温桶,略显局促地往里张望。她头发简单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眼角的细纹比张莉浅些,可两鬓的白发却看得真切。
陈建国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手里的果汁晃出了些微涟漪。三十年了,他还是能一眼就在人群里认出她。当年那个扎着马尾、笑起来有两个梨涡的姑娘,终究还是被时光磨出了痕迹。
林晓燕也看见了他,先是愣住,随即脸上绽开温和的笑,一步步朝他走来。高跟鞋踩在地毯上没什么声响,可陈建国却觉得每一步都踩在自己心上。“建国,好久不见。” 她的声音比记忆里沉了些,带着点沙哑。
“晓燕……” 陈建国喉咙发紧,竟想不出别的话来。保温桶在她手里轻轻晃着,他想起当年她总提着这样的桶,给他送母亲炖的排骨汤。
“听说你也退休了?” 林晓燕把保温桶放在旁边的桌子上,里面飘出淡淡的银耳汤香,“身体还好吗?”
“挺好的,每天早上去公园打太极。” 陈建国低头抿了口果汁,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你呢?看着精神不错。”
“就那样呗,带孙子呢。” 林晓燕笑了笑,眼角的细纹更深了,“他爸妈忙,白天就我带着,晚上还能歇歇。”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衬衫袖口,“你这衬衫料子挺好,看着就贵。”
陈建国下意识地把袖口往里缩了缩:“地摊上买的,几十块钱。”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可已经收不回来。
周围有人喊林晓燕过去聊天,她应了一声,临走前又回头看他:“等会儿有空再聊。”
陈建国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融进人群,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他知道林晓燕的丈夫五年前得癌症走了,儿子在外地打工,她一个人带着孙子在老城区住。前阵子王强在同学群里募捐,说她孙子生了场病,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他当时匿名转了五千块,没敢让任何人知道。
七点整,王强敲着酒杯让大家安静:“都找位置坐好,咱们边吃边聊!”
陈建国被拉到主桌,旁边正好是空位。他刚坐下,林晓燕就端着餐盘走过来:“这儿没人吧?” 得到肯定答复后,她把餐盘放在桌上,里面只有一小份青菜和半碗米饭。
“怎么不多打点?” 陈建国皱起眉。
“年纪大了,吃不了多少。” 林晓燕舀了口米饭,“你也少喝点酒,对身体不好。”
桌上的话题渐渐聊到退休生活,有人抱怨退休金太少,不够给孙子报兴趣班;有人炫耀自己儿女有出息,每月都给零花钱。张莉喝得有点多,拍着桌子喊:“建国,你退休金肯定不少吧?当年你可是咱班的学霸,现在肯定混得最好!”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陈建国感觉脸上发烫。他看了眼林晓燕,她正低头小口喝着汤,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那个数字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不多,就两千五。”
“啥?” 张莉眼睛瞪得溜圆,“怎么可能?国企退休的最少也得五六千啊。”
“我早退了,后来在私企干了几年,退休金就低了。” 陈建国捏着酒杯的手指泛白,“够自己花就行。”
林晓燕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惊讶:“怎么才这么点?那你……”
“没事。” 陈建国强挤出笑,“老伴还在上班,儿子也能补贴点。”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怕从里面看到同情,那比嘲笑更让他难受。
整场晚宴,林晓燕没再怎么说话,却总在不经意间往他盘子里夹菜。清蒸鱼、红烧肉,都是他当年爱吃的。陈建国把那些菜默默吃掉,心里又酸又涩。
九点多,聚会渐渐散了。大家在门口互相道别,王强搂着陈建国的肩膀:“下次再聚,你可别再迟到了。”
陈建国点头应着,转身时看见林晓燕站在路灯下,手里还提着那个保温桶。“我送你回去吧。” 他脱口而出。
林晓燕摇摇头:“不用,我家就在附近,走路十分钟就到。” 她把保温桶递过来,“给你装了点银耳汤,回去热着喝,败火。”
陈建国接过保温桶,沉甸甸的。“路上小心。” 他看着她转身走向夜色里,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脚步有些蹒跚。
坐进出租车里,陈建国打开保温桶,银耳汤还温着,里面放了他爱吃的莲子。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王强发来的信息:“建国,刚才晓燕偷偷问我你的情况,还说要是你有困难,她手里还有点积蓄能帮衬。”
车窗外的霓虹闪过,陈建国看着保温桶里的银耳汤,眼眶突然就湿了。他掏出手机,想解释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出租车驶进小区时,陈建国还在摩挲那个印着向日葵图案的保温桶。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脚步声次第亮起,暖黄的光落在他手背上,映出老年斑的淡影。掏出钥匙开门的瞬间,他听见客厅里传来老伴张桂兰的咳嗽声。
“回来了?” 张桂兰正坐在沙发上织毛衣,看见他手里的保温桶,眉毛挑了挑,“谁给的?”
“晓燕。” 陈建国换着鞋,把保温桶放在玄关柜上,“她自己熬的银耳汤。”
张桂兰放下毛线针,镜片后的眼睛打量着他:“见着了?她怎么样?”
“还行,就是看着累。” 陈建国走到饮水机旁接水,玻璃杯里的水面晃出细碎的波纹,“一个人带孙子,不容易。”
“当年要不是她妈嫌你家穷,你们俩……” 张桂兰的话没说完,被陈建国一个眼神制止了。有些事,过了三十年,还是碰不得的疼。
他把银耳汤倒进瓷碗,放进微波炉加热。“叮” 的一声响后,莲子的清香漫开来。他舀了一勺,甜得恰到好处,和当年她送的一模一样。张桂兰凑过来尝了口,咂咂嘴:“手艺没退步。对了,她问你退休金了吗?”
陈建国的动作顿了顿,含糊地应着:“问了。”
“你咋说的?”
“我说…… 两千五。”
“你这老东西!” 张桂兰戳了戳他的胳膊,“好好的为啥说瞎话?”
“她日子过得紧巴,我怕……” 陈建国叹了口气,“怕她心里不舒服。”
张桂兰没再说话,只是看着他把一碗银耳汤慢慢喝完,眼神里说不清是无奈还是理解。
洗漱完躺到床上,陈建国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帘没拉严,月光从缝隙里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他拿起手机,同学群里还在发聚会的照片。有人拍了他和林晓燕说话的样子,照片里的她微微侧着头,眼神温和得像年轻时的溪水。
手指在屏幕上划着,突然停在一张老照片上。那是高中毕业时的集体照,他站在后排,林晓燕在第二排中间,扎着马尾辫,露出光洁的额头。他记得那天拍完照,她把一张写着 “祝你前程似锦” 的纸条塞进他手里,指尖的温度烫了他好多年。
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一下,是微信转账通知。陈建国的心猛地一跳,点开来,转账人那一栏赫然写着 “林晓燕”,金额是三千元。附言里写着:“建国,知道你手头不宽裕,这点钱别嫌少,给孩子买点东西。别跟我客气,老同学一场。”
他盯着那行字,手指有些发颤。保温桶的余温仿佛还留在掌心,她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带着小心翼翼的体贴。他这才明白,自己随口编造的谎言,在她眼里竟成了需要呵护的窘迫。
“咋了?” 张桂兰被他的动静吵醒,迷迷糊糊地问。
“她给我转了三千块。” 陈建国的声音干涩,“就因为我说退休金两千五。”
张桂兰一下子清醒了,凑过来看手机:“这可咋整?你赶紧给人家转回去!”
“我知道。” 陈建国点开转账界面,输入金额时,手指却悬在确认键上迟迟按不下去。他想起林晓燕鬓角的白发,想起她餐盘里少得可怜的青菜,想起她转身走进夜色时蹒跚的脚步。这三千块,对她来说恐怕不是小数目。
“还愣着干啥?” 张桂兰推了他一把,“赶紧转!顺便跟人家道个歉,不该说瞎话骗她。”
陈建国深吸一口气,按下了确认键。转账备注里,他写了长长的一段话:“晓燕,对不起,白天骗了你。我退休金其实不少,足够花。你比我更需要这笔钱,赶紧收着。今天能见到你,很高兴。”
信息发出去后,石沉大海。陈建国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盯着天花板发呆。月光慢慢移过墙面,在挂着的结婚照上投下淡淡的影子。照片里的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张桂兰穿着红色的婚纱,笑得一脸灿烂。他知道自己对不起老伴,心里总留着个角落给林晓燕,可那份感情早就不是爱情了,更像窖藏的酒,越久越醇厚,却再也不敢轻易启封。
凌晨一点多,手机震动了一下。陈建国赶紧拿起来看,是林晓燕的回复:“对不起,是我唐突了。知道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早点休息吧。”
没有质问,没有抱怨,只有轻轻的释然。陈建国看着屏幕,眼眶突然就热了。他想起高中毕业那天,林晓燕也是这样,明明眼里含着泪,却笑着说 “你要好好的”。三十年过去,她还是没变,总是把别人看得比自己重。
第二天一早,陈建国去公园打太极。刚站定,手机响了,是王强。“建国,你看到群里了吗?晓燕孙子住院了,她刚才在群里问谁有空,想请个人帮忙照看半天。”
陈建国心里一紧:“什么时候的事?”
“就昨晚,急性阑尾炎,刚做完手术。” 王强的声音带着焦虑,“我这边店里走不开,李红梅要带外孙,张莉得去医院照顾她老伴……”
“我去!” 陈建国打断他,“地址发我,我现在就过去。”
挂了电话,他往公园外走,脚步有些急。路过早餐摊,买了两份豆浆油条,用塑料袋仔细包好。打车到市医院,按王强给的地址找到儿科病房,林晓燕正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眼睛红红的,头发有些凌乱。
“晓燕。” 陈建国走过去,把早餐递给他。
林晓燕抬头看见他,愣住了:“建国?你怎么来了?”
“王强跟我说了。” 陈建国把她往椅子上按,“你先吃点东西,我去看看孩子。”
病房里,小男孩躺在病床上睡着了,脸色还有些苍白。陈建国站在床边看了会儿,轻轻带上门。林晓燕正小口喝着豆浆,看见他出来,眼圈又红了:“麻烦你了。”
“说啥呢。” 陈建国在她旁边坐下,“孩子怎么样?”
“刚做完手术,医生说没事了。” 林晓燕叹了口气,“他爸妈赶回来得中午到,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
“你回去歇歇,这儿有我呢。” 陈建国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拿出一沓钱塞进她手里,“拿着,给孩子买点营养品。”
林晓燕赶紧把钱推回来:“不用,我有钱。”
“拿着!” 陈建国的语气不容分说,“就当是…… 我给孩子的见面礼。你要是不收,就是不把我当老同学。”
林晓燕看着他,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把钱收下了,小声说了句 “谢谢”。
中午,林晓燕的儿子儿媳匆匆赶到。看见陈建国,连连道谢。林晓燕把他拉到一边:“建国,真的谢谢你。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该咋办。”
“应该的。” 陈建国笑了笑,“孩子没事就好,我先走了。”
走到病房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林晓燕正和儿媳说着什么,脸上带着点笑意,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身上,鬓角的白发闪着柔和的光。他突然觉得,有些情谊,就像这阳光,哪怕隔着三十年的风雨,也依然能暖到人心里。
回到家,张桂兰正在厨房做饭。陈建国走进去,从背后轻轻抱住她。“咋了这是?” 张桂兰笑着问。
“没咋。” 陈建国把下巴搁在她肩上,“晚上做点红烧肉吧,多做点。”
“你不是说血脂高,要少吃油腻的吗?”
“给晓燕送点,她这几天肯定没好好吃饭。” 陈建国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踏实。
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纱窗落在地板上,暖融融的。陈建国看着厨房里忙碌的老伴,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他知道,有些谎言或许笨拙,却藏着最真的牵挂;有些情谊或许沉默,却能在岁月里开出最美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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